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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低下了头,声音沉闷,“没事。”
可穗穗却看到她脸上的萧索茫然。是啊,一直以来她赖以坚持的东西——正直勇敢善良不欺人——造就了如今的楚离,可现在却在她所坚守的城墙上撕出一道口子来,而且一撕就是又深又重的口子——毕竟,背叛一个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一个拼死也要保护自己的朋友,那愧疚已经淹没了楚离。
即便她曾经怀疑过渠迪,然而那怀疑虚实难定,可渠迪对她的好却是实打实的历历在目。
在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的时候,渠迪站了出来帮她。平城的那些日子里,她跟渠迪的往事她从没忘过。她一个人独在异乡,渠迪就好似那雪中送炭的人,越是这种时候出现的渠迪越是让楚离深深感激。屡次忤逆,渠迪不怪;跪伤膝盖,渠迪照顾;带她游城,与她称友;替她解围,代宴百官……楚离在平城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她只认识了一个上谷公主。按照时下境况,身为皇族上上品的上谷公主,皇室贵胄,却能放下身段与她相交,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感喟的事情。即便楚离不认为皇室有多么尊贵,但她会考虑到整个大魏的风俗习惯和公主的出身及成长环境,她认为人不分贵贱,可上谷公主显然不可能这样想。上谷公主拓跋迪门第观念极重,等级分明,但却能听得进去楚离的话,待她亲厚。这份情谊……何其重!
而且这一路跟着楚离长途跋涉,面对层出不穷的那些暗杀,上谷公主屡次出手相助,救了楚离一次又一次。其实,只要不跟楚离在一起,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啊。可上谷公主却从没有离开楚离,更没有丢下楚离不管。甚至在东泰州通天塔处,还险些丧命。
回忆着这大半年以来的点点滴滴,楚离几乎喘不过气来。
上谷公主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相反,还对她有恩有义——救命之恩,相助之义,生死之交的情谊。可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楚离茫然极了,心中的愧疚简直要吞噬了她。
夺她宝贝,欺瞒她,还要假装自己不知道?自欺欺人又怎么能骗过自己的良心。
“楚离,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穗穗轻声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好心能做坏事,坏心也可能做好事。今天的事情,对公主来说,或许是好事呢?”
楚离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抬头看了看穗穗,却是一声苦笑。
是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毫无道理啊。楚离想,就像她母亲,未必不疼爱她。相反,正是因为爱楚离,所以才想带着楚离一起成仙成佛。只不过魔怔的母亲大人选择的是,杀了她。她的父亲也未必不爱妻子,只是极为厌恶妻子痴迷佛教,毕竟父亲醉心于道家。
而楚离自己呢?她又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父母?可是,她想爱却无法爱。毕竟,让她如何去爱一个整日沉迷于佛教还想杀了她的母亲?又让她怎么去爱一个痴迷炼丹不顾她死活的父亲?
可这天下又岂止楚离一个家庭是这样?佛教正如日中天,几乎天下皆信徒,民不聊生故而求神拜佛。这么久以来,楚离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再者就像皇帝拓跋焘。歪曲楚离的本意,强行勒令年轻的僧侣还俗,虽然荒谬但这种明目张胆的霸道举措却很好的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年轻人不敢再出家,毕竟进去了还会被带到战场上去,所以对于农事发展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
只不过这个黑锅是楚离背的而已。可这件事能怪拓跋焘吗?楚离心里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情就连皇帝也只是想做而不能做。拓跋焘有意控制佛教,可佛教势力猖獗,几乎要压皇权一头,拓跋焘不能轻易采取行动。他不能逼得天下百姓反目,所以这个黑锅一定要有人来背。百姓僧侣要恨的人一定不能是皇帝,不然只会天下大乱,又一次陷入纷争不休的战乱中去。
这天下的事情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看他是错的,他看你才是大错特错。
可到底什么是对错呢?
可恨的皇帝泼了楚离一身脏水,让楚离终日陷在被追杀的困境中,可却因为那政令减少了多少僧侣,救下了天下不知道多少百姓。这样一来,皇帝是对还是错呢?
而楚离背弃了自己的原则,背叛了朋友,却换来了救石霂的希望。用伤害来换取一条性命,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她心有千千结,陷入一团乱麻中去。好像……好像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对与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这么久以来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不不,楚离想,不是这样的。皇帝利用陷害自己,固然可恨,可自己利用欺骗上谷公主难道就不可恨吗?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可如果欺骗和利用只要情有可原,就可以不付出代价,那是非对错还有什么意义?天下事难道就可以因为“情有可原”而随心所欲吗?
对事情的衡量,永远不能抹去是非的界限。对错是评价,利益才是决定性的选择因素。一件事可能对,也可能错,然而选择做不做一件事情,却不是因为它的对错,而是做了能带来什么。
但有一点却不容置疑,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怎样粉饰太平,是非黑白就该如此分明。有是非之分,就不能抹煞任何一个犯错的人该为错事付出的代价。
楚离想,皇帝对得起因政令受惠的天下人,却对不起被牺牲的自己。就像自己对得起石霂,却对不起上谷公主一样。
她抬起头,目光没什么焦点的望着远方。第一次,楚离心里有了除是非外的概念,那就是权衡,取舍。对错之外,做任何一件事情与否要考虑的当是愿意为结果付出多少代价。
这人世啊,本就是混沌和平衡。所有的力量都在寻求平衡的支点。五行尚且相生相克,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独霸一方。制衡才是世间之道。
现在的楚离不会知道,这次背叛和思考,将影响和改变她的一生。
她太干净,所以才能想得透。可想得越透,那压在心口的大石也就越重。
穗穗不说话,默默陪在她身边。良久,直到夕阳落入山坳,暗色笼罩了大地,楚离才哑声道,“穗穗,你帮我照顾好渠迪。我回去看看师姐。”
穗穗应下,又道,“今天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
楚离垂眸“嗯”了声,她知道如果让巫溪或者其他任何墨庄的人察觉到穗穗违反了规矩,那么穗穗必将受重罚。
呵,事情就是这样,有好的一面,就必有坏的一面。穗穗于朋友之义上,无失。可却在墨庄规矩上,违反了道义。楚离唇角勾出讽刺的笑来,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纯粹了。
不可能,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达到她想要的那种干净。甚至,如果真的干净纯粹到那种地步,也未必就是一个好的世道。
楚离眸子冷了冷,她缓缓站了起来,一脸平静地跟穗穗告别。
平静到……让穗穗觉得,眼前的楚离好陌生。
而楚离,在彻底离开穗穗的视线后,拔足狂奔。那么用力,那么疯狂,山风吹得她眼睛睁不开,脚下磕磕绊绊撞伤她脚趾,重摔几次,却仍旧起来后用力奔跑。似乎是要甩开这个人世。
这一座山的距离,竟变得如此遥远,可路程却又变得那么近。
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楚离就回到了家门前。她怔怔地望着烛火明暗不定的木屋,院落里那棵合欢树竟在这时摇曳得正欢。嫩绿的枝叶托起如拂尘的花,叶纤似羽,绿荫如伞。合欢,合欢,日落而合;日出而开。楚离想,连合欢树都知道审时度势养精蓄锐,何以自己就要坐以待毙任由皇帝泼脏水呢?
不在乎不代表就不反抗。
明艳而美丽者,最易夭折。楚离敛去情绪,眸中的光在月色里忽闪忽闪。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抬头看看时辰,月居斜宫,亥时人定,夜色已深。
打开栅栏,推门而入,却见院落一侧石霂茕茕孑立,站在月华如水的凉夜里,守着那株韦陀花。楚离怔了怔,上前道,“还没睡?”
石霂转头望向她,“回来了。”
楚离点头。
石霂笑笑,又专注地看向韦陀花。
“花要开了?”
“快了。”
这是石霂亲手栽种细心呵护的一株琼花。入夜开花,夜半谢幕。石霂爱极了它。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千百年来,她只肯为韦陀一现,可韦陀始终没有看她一眼。聿明氏甘受天诛地伐,只为成全有情人。离儿,你说,到底是琼花痴情,还是韦陀无情,又或者聿明氏多情?”
那源自一个故事。韦陀花,又名琼花,昙花。在昙花的传说中,昙花花神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玉帝得知后棒打鸳鸯,罚花神一年只能开一瞬间,还把年轻人赐名韦陀,送去出家。花神为韦陀守候千百年,每年在他经过时默默绽放,可韦陀从不曾看她一眼。生生世世,相见不相知。后有聿明氏感其痴情悯其哀忧,四十年一问,一百二十年问了三次,临终圆寂之时送花神入佛国得见韦陀。最后花神得以和韦陀再续前缘,可聿明氏却因为违反天规受天罚,不死不灭,不入仙佛,永生灵魂漂泊,永无轮回。
楚离不知道这个传说。她道,“聿明氏无情。”
石霂看了她一眼。
“聿明氏爱昙花,如同爱韦陀。天理不开眼,便愿以一己之力奉行天道,纵粉身碎骨亦不悔。玉帝以为罚聿明氏永世漂泊便是天罚,可对聿明氏来说,他无需轮回,也不需要成仙成佛。他自成天道,他就是天道。他爱人间有情。”楚离轻声道,“至道无名,至圣无情,至人无己。聿明氏想必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石霂轻轻念着这些话,又抬眸望向楚离,“或许,你说的没错,聿明氏心甘情愿。”
她声音极为轻柔,像是被风吹散在了夜色中。
楚离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正要询问时,听到石霂轻轻柔柔地声音,“开了。”
便见那花瓣微微颤动,含羞带怯地摆动着。楚离不由得屏住呼吸,凝神关注。然而半天时间过去了,那花却并没有动静。她正奇怪,却见石霂伸手取走了那支花。
“哎——”楚离惊道,“师姐你——”
“这是白兰。”石霂平静地道,“琼花夏秋才开。”
“……”楚离不解,“那你刚刚……”
刚刚?刚刚——她只不过需要一个答案罢了。她所说的“开了”并非指花开,而是心定。心结打开,决心已下,万缘成空。
而那株白兰花,花开而不放,花性含蓄,然而秉性高洁庄重,极为端庄,就如此时的石霂。她静静地看着楚离,“不要出去了,好好修行吧。”
“什……什么?”楚离惊疑不定,“修……修行?”
石霂面色沉静,点了点头。楚离离开一日,石霂却一整天都忧心忡忡。她怎么会不知道楚离在想什么,可有些事情根本没办法说出口。她一心想着让楚离动情,然而卯时楚离那番话,却让石霂如遭雷击。尽管她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楚离心性与众不同,极有慧根。最难得的是,楚离能做到泛爱万物不滞于情,这是多少人修行一辈子都未必能达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