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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大退而走,脸色煞白,盯着我看的眼,已是血丝布满,额上的青筋扭曲出来,真有几分蓄势待发的意味。
“他会动手么?”宋刑问。
“不会。”连初晓道。
“和尚,不至于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至于此罢?何况,她也没有死,若是你想念着她,念着我也是可以的。”
“凑,折夏你是在玩火啊,挑逗一个和尚,啧啧,真牛!”
“蠢。”连初晓轻言嘲讽。
“你怎么老是护着她!”宋刑不服气,换做两人实打实地面对面,怕是早就打了起来。
听她说及‘蠢’字,我想起阿姊,心念恹恹,对和尚道,“与你玩笑,莫做了真,晚上你小心一点,此处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我试探他而已,不知他为何如此在意折夏,而且折夏的名字也很奇怪,当年那个断言的道士也没见过。宋刑,回到建康城,这些事你去调查。”
“不帮我么?”
宋刑娇气了语调,让我背脊里一寒,她真的是闹起来能闹,缠起来也能缠!
“姑奶奶,能不能正常是说话?”
“不…能……”
我无奈,索性不管她,指尖引法,勾出堂内一个土罐将折夏的骨灰装好,坐在了廊下。
弥漫的桃花香中,仍有残余的焚烧气息,想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眼前去了,论是谁也无法轻易接受的。
“和尚,是不是领你出门的道士让你特别在意了折夏?”
和尚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
“那你下次见到他,记得告诉他,我,子折夏,时隔六百六十六年,终将讨还他当年予我的一切。”
“六百六十六年?”和尚停驻,没有转身。
“六百六十六年,还会有很多个六百六十六年,和尚,我还会一个一个杀了自己下去,你能阻止我么?”
“我没那本事,你,好自为之。”和尚肩头抖了抖,拖着颓败的步子走了出去。
“和尚还有脾气。”宋刑不屑道。
“他是个通透的人。”
篱笆外绕进了一个青年男子,他的头发颀长,直顺地落在了腰下,身着宽大的凤纹袍,凤眼细长,鼻停削直,薄唇刀锋一般地抿直。
“外面探查好了?”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是啊,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长琴这个人,与阙伯台还有牵系,何况他还是将我从冷寂渊带出来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今晚庄子里的夜会你参加么?”
“那可是为你准备的,我才不要去。”长琴凤眼一挑地斜道,“此处的事处理完了,我就要走了。”
“去何处?”
虽然知晓迟早会与他分开,终究还是有些离别的怅然。
“我以前答应过应龙要陪它四处游历,送你到这里,全算作你带应龙出冷寂渊的报答,你我,两不相欠。”
“好。”
我望着他眉目清晰的脸,不知怎就想起了秦时欢。
冷寂渊,冷寂渊……
我终于摆脱了它,六百六十六年,终于可以再行人世。
☆、卷二百年身之第五章:重逢
夜里的篝火盛旺,辉耀着他们脸上的淡然喜庆,像是久违的重逢,纵使陌生,亦让人欢喜雀跃。
居火而绕的简单条案上,都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所有,鸡鱼简宴,粟米薄酒,皆是人间最纯粹的酒食,于我,却是隔绝多年的陌生。
有人递来了酒盏,我挽笑接过,浅抿一口,方是有了一些庆幸。
即便没有了心,我还是活着,留存着两个清灵,混杂了无数世的纠缠,若连亦初想到今日局面,会是怎样的心情?
秦时欢他没有让阿宁完整,却做到了让阿宁完整的条件,事至如今,他见到我,会是怎样的表情?
阿姊她,还会不会一如往常地顾着我?
还是说,他们,早在一起,忘了我,也忘了她自己该归属的模样?
我忽而想醉,醉一场不清不楚,可我怎么能不清不楚?
抱着酒坛,我坐在篝火旁,晃了晃脑袋。
“宋刑,连初晓,你们不是想知道我这一生发生的事么?那就好好看着吧,也看看你们念着的那个秦时欢,究竟还是不是你们的秦时欢。”
“发酒疯呢这是?”
“也许。”
“首先谢谢诸位能留我一宿,叨扰诸位了。”我对着在场的男女老幼先敬了一盏。
“姑娘客气。”先时的老者抿了手中的酒,“只消姑娘出去,切莫说及此处,我等感激不尽。”
“当是如此。”我笑了笑,“你们防我,是应该,但不至于防至如此地步,麻药起于汉后,你带回来的?”
我望着柴哥儿一同入场的和尚,薄翘了唇。
“妖怪果然是妖怪。”和尚捞过酒盏,先饮了一口,“是我的想法,不关他们的事。”
“可惜你不知我是酒鬼,酒中有什么,我一尝便知,纵使饮下,以我的身体,也不碍事。”望着周围脸色瞬间僵硬的人,我淡笑道,“你们不要怕,我虽不是什么好妖怪,也不至于无辜害人性命。”
“我们这里没什么计较,自安自得,若天命如此,也由不得人命博之。”族长捻须淡然,径自喝着手中的酒。
“和尚,你有后招么?”我抿过酒,“若是没有,或着要等一等的话,不妨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
“你说。”
和尚真是洒脱,我心底和宋刑她们吐槽一句,额,对了,很多调侃的话我都是从宋刑那个丫头听来的。
她那个时代,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总归是个信息复杂的时代。
现在想来,那时我在无往山中初醒,见到的一些东西,还是她那个时代来的,原来阿姊,早已经清楚自己是谁。
这样也好。
“从前有个国家,国中有个小公主,生下来母亲便死了,她父王也不待见她。后有妖祸国,她父王为之蛊惑,说那小公主可以让其长生,王信其言。小公主命大,为另外一个妖怪所救,还喜欢上了那个妖怪,却不知那妖怪原本就是欺她,到最后不仅挖了她的心,还将她丢到了一个无比为深的黑暗深渊里。”
旧事重提,空荡的心口揪疼起来,才发觉,自己,终究有恨。
“那渊底又黑又暗,小公主一路坠下,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不再下坠,漂浮了起来。渊中有一颗无比高大的幽蓝枯树,那枯树的周围飘着数不尽的透明棺椁,每一具棺椁里面,都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们的脸……和小公主的一般无二……”
和尚陡然抬起了脸,冷冰冰地眼盯着我,“你没有死?”
“对,我没有死。”我捏着酒盏,迎着他的眼,低声道,“我没有了心,可那些少女的清灵,还是尽数到了我的心腔里。我活着,她们也活着,就像…折夏…一样……”
“那你怎么出来的?”
“想知道么?”我笑笑,撩眼望向了夜空,暗夜的云层里,有着故意为显的龙腾影子。
那是应龙,是在冷寂渊底陪了我六百六十六年的应龙。
冷寂渊底没有质的存在,即便说话,也听不到声音,连光都传不出去。周身寸许朦胧光中,那棺椁中的少女,皆尽是阿宁的清灵,我一个一个看过去,一个一个感受过去,每经历一个,我都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过程,恨也好,爱也好……
都是痛……
我贴在棺椁上,描摹着她们与我一般无二的容颜,忽然感谢秦时欢,感谢他曾想利用这样的方式来找回阿宁,让我得以对阿宁有了清晰的轮廓。
听到琴声的时候,我正趴在连初晓的棺椁上,望着她那清淡的容颜,开始无比地想念阿姊,奇怪的是,这些清灵每一次都走过了一生,为何都会复原了十七岁的容貌?
难道是因为我的一生,断在十七岁的缘故么?连初晓她,还未死,为何也来到了这里?
我想不透彻,正是出神地直起了身,耳际传来了琴音。
琴音很轻,却有着很执着的穿透力,像是带着一定要传达到某处的决心,一个一个音节地传了下来。
我觉得奇怪,从上面坠下,不知用了多少的时间才到了此处,而那些琴音刻意拆了音节,集聚了力量让每一个音节都能抵达它们能传递的最远处。
可惜的是,我稍稍矮坐了半个身子,那琴音就听不见了,我复挺直脊背,就又听见了。
反复试探几次之后,我才确认是到了某一个水平面之后,那琴音就再也传不进来,想来,就是在那个水平面之下再没有质的存在,故而声色和光,都不能依附存在。
“你不知道,在那种境地,便是你哭出了声,也传不出去,你不用呼吸,不用有饥饿感,甚至,也不用面对死亡,可是你会害怕,因为,即便有那么多的人陪着你,你始终…是一个人……好在,冷寂渊外还有一个等着应龙的人,他日复一日地弹着琴,等着应龙出去…”
“我和应龙努力了很久很久……”
“冷寂渊。”和尚冷冷道。
“道士告诉你的?”
“他还告诉了你什么?”我掐冷了音气,“他有没有害怕,害怕我终有一天会去找他?”
和尚沉默,一连喝了三盏酒,才漠然地开了口。
“他是个疯子,只会说疯话,没准儿早被人打死了。”
“是么,那倒是一件好事。”我淡然抿了一口酒,冷道,“世上谁都可以死,让我相信解浮生死了,那可是件莫大的笑话。”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说呢?”我扬了扬眉,过往的事,在念及解浮生的时候,终于清晰了起来,连带着那些恨。
“复仇?他们都是妖怪,你能怎么办?”
“难道我就不是妖了?”和尚的理由,真是奇怪。
“有什么意义?你的一生早陷入那般境地,难道要复陷入循环么?”和尚站起来,眉眼凛冽叱道,“你活着,还能有了什么意义!”
我愣了神,是啊,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喂,你该不会被他一句话给糊涂了脑子吧,什么人呐这是,由着他胡言乱说的,让连丫头出去打法了他啊,或者你自个儿给他一巴掌,扇死了了事,真是让人听着就烦躁。”宋刑咕哝道,估摸着我心情不好,也不敢大声。
“她想得清楚,你别多话。”连初晓淡然的语气让我清醒了过来。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会没了意义?”
怀中的酒坛哐地砸在了地上,我望着那个自和尚背后而来的青衫之人,眼前便模糊了。
“秦时欢!阿西吧,是我的秦医生!”宋刑在脑子里跳了起来,咋呼道,“好折夏,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闭嘴!那不是她!”连初晓少见凛冽地冷叱,但我听出了她音底的颤抖。
所有的人都望着他,望着他一袭青衫的薄削轮廓,于人前行了推手礼。
“无往书院秦时欢,来接微生家折夏归家,多谢诸位款待。”
“阿筝,你怎地来了?”柴哥儿起身,看着秦时欢旁边的二十出头,容颜精致的妇人惊喜道。
“微生家的小主在武陵地界不见,我总归要管上一管,到处寻不得,便回来看看,不想还真是在此了。”阿筝礼貌地笑,打量我一眼道,“他持有御赐婚书,我便带他来了。”
这些话落在耳际皆是模糊不清的,我望着眼前的妖怪,心底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唤他。
“折夏,归家吧,你阿姊还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