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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弟弟死了。
继母伤心太过出国疗养。
泉源的父亲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开始补偿自己那个被忽视了五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儿。
泉源度过了最愉快的七岁的生日。
她的父母一起为她庆祝。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公主。
将近年关的时候继母回来了。
泉源照常每星期在父亲那里居住三天。继母的脸上慢慢出现了笑容,有时候会带泉源一起参加一些闺蜜间的聚会。就好像贵妇人们的沙龙似的,继母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虚荣。
泉源又开始不快乐了。
但她没有把这种不快乐表现得太明显。她只是安静了一些,不再像是一只灵巧的鸟儿高兴地飞来飞去。大家想,虽然是个小小的孩子,但也许弟弟的死亡对她造成了一些影响吧。
有一天晚上泉源做了噩梦。
母亲把她唤醒:“毛毛怎么了?”
泉源梦到了继母。
她说:“我梦到了老巫婆。”
“妈妈在呢,”母亲说,“故事里才有老巫婆。”
——不,在现实也有老巫婆。
——她会阴沉沉地看我,会凑到我耳边说可怕的话。
然而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年幼的泉源从继母那里感受到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夜半的噩梦中出现的一张什么样的面庞。
泉源已经上了小学。她开始直到自己的家庭方式是畸形的。别的孩子并不像她这样拥有两个家。她明白一个王子与一个公主相遇,他们会结婚称为夫妻,然后一起生活在城堡里。但父亲与母亲并没有住在一起,他们甚至不是夫妻。父亲家的阿姨并不是会给泉源另外一份爱的可亲的长辈,她是继母,就像灰姑娘的母亲死后父亲又娶了别人。
——可是我的母亲并没有死去啊……
——继母一定是坏巫婆。
后来泉源想,自己是唯一一个在一切灾厄发生之前就认清了继母本质的人。
她看出了继母那仿佛来源于虚幻世界的离奇而丧心病狂的恶毒。
只是年幼泉源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没有能够像是勇士一样揭露出这种罪恶。
她的力量太少胆子太小。她害怕着继母,一言不发地忍耐一切。
再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泉源的身边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利的流言。有个同学说:“我妈说你是小密生的,你妈真不要脸。”
邻居也开始对泉源母女指指点点:“怪不得自己养女儿还能买下房子,原来是被别人包养的小老婆。”
你妈是第三者。
是□。
你是私生女。
你们家都不是好东西。
泉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母亲那样坚强温柔,但无法为她抵挡掉流言蜚语的伤害。
泉源的父亲会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前妻,这是我前妻的女儿。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了解了内幕消息。
“男人是个老总,女人攀高枝搞大肚子结果人家不要她。女人听说男人孩子死了又带着孩子黏上去了。”
“哦这样啊。”
“哦,真不要脸。”
那个年代,单身的未婚母亲生活得如此艰辛。
泉源问自己的母亲:“爸爸妈妈真的没有结婚过吗?”
母亲沉默不语。
年幼的泉源并不懂得什么是默认,什么是疲惫无法开口的答案。她只是觉得非常难过……她觉得母亲的沉默让她非常难过……
泉源说:“我要把那个老巫婆赶走。”
泉源的母亲终于知道了女儿口中的巫婆是谁。
她有些严厉地说:“你不能这样叫阿姨。”
泉源说:“我们才应该跟爸爸住在一起。”
母亲说:“大人的事情你不要乱说。”
泉源无比委屈。
无比委屈。
——你们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她就是个老巫婆。
泉源不太愿意到父亲家里去了,大人们也没有办法。泉源的母亲觉得女儿对男人妻子的敌意并不正确,她有时候会跟泉源说:“去看看爸爸,阿姨也说想你呢。”
泉源会觉得害怕。
但泉源真的很想念父亲。
阳历新年的那一天大伯来接她:“跟阿伯去爸爸家里好吗?”
泉源转过头看着母亲。母亲说:“妈妈要在学校办元旦联欢晚会,毛毛晚上再回来陪妈妈吧。”
泉源高兴地搂住伯父的脖子离开了。快到家的时候她问:“阿姨在家吗?”
“在的。”
泉源很小声地说:“我不想见阿姨……”
伯父也许没有听到。
元旦的这一天父亲非常繁忙。家里也来了很多客人非常热闹。泉源被交给继母,跟着继母去和父亲朋友们的太太喝茶打麻将。主人家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大家都没有把孩子带过来,泉源独自坐在会客室的小角落,穿着漂亮的红色呢子新衣裳,却像是圣诞夜里被赶出家门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继母跟相熟的太太们说笑,空挡里对她说:“你过来喝杯水,可怜巴巴地坐在角落里干什么?好像有人欺负你一样。”
泉源过去端茶杯,听到一些细细碎碎的说她没有教养上不了台面的闲话。
茶水很烫。
泉源又害怕又愤怒。
茶杯倒了下来,流淌过她的手臂,然后弄脏了漂亮的沙发椅面。
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是真正的古董,名贵而舒适。继母发出一声惊叫把她拽过去:“毛手毛脚的,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换个椅子面要多少钱你知道吗?真正的手绣布料,要到国外古董店里去买!真是败家子,什么样的妈生什么样的小孩。”
泉源被烫伤的手背是那样疼痛。
疼痛燃起了她的勇气。
她推了继母一把大声喊叫着:“不准你讲我妈妈!你这个神经病!不准你讲我妈妈!”
泉源其实很少能够接触这样粗暴的场面,继母的冷言冷语也很少直白地倾倒粗话。泉源会说的也只有神经病、笨蛋、坏人以及老巫婆。她没有更多的难听话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但她不知道神经病这个词汇给了继母那样大的刺激。
她不知道继母因为儿子的死亡患上了重度的抑郁症,所以才去国外疗养治疗。
抑郁症啊……很久以后泉源知晓了继母的病情。她想抑郁症真是自己的诅咒。继母的抑郁症折磨着她。母亲的抑郁症使得她拥有一段血腥的回忆。而她自己的抑郁症……她会有什么结局呢?像继母一样变成疯子,还是像母亲一样癫狂死去?
泉源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
而在无数年前,年幼的泉源站在会客室里被突然歇斯底里的继母拎住衣领。
继母全无风度地叫嚷着,把一杯滚烫的茶水倒进泉源的衣领里。
泉源居然没有哭泣,她只是狠狠地狠狠地瞪着继母,没有喊疼,没有说话。
她在遇见继母之前从不知道女性会有这样恶毒的一面。前来做客的太太阿谀奉承,表面上劝导泉源的继母不要太生气,话里话外却暗含着私生女上不了台面的意思。那些话听就像是一根根小针扎进泉源的耳朵里。她原本是个清澈无垢不知世事的孩子,好不容被父亲接回家,心里满盛着向往与欢喜,但后母把她快乐的心摔进了尘埃。
她在这一天爆发了,也被深深地伤害。
小会客室里那些精致优雅的太太们都吓呆了,竟然没有人敢伸出手拦住泉源继母疯狂的行为。
破门而入的是泉源的伯父,随后泉源的父亲也进来了。
那实在是一个太过混乱的元旦日。
新一年开始的这一天,继母为泉源展现了世界疯狂与残酷的那一面。
泉源不记得伯父跟父亲是怎么小心脱下自己的小外套,把自己交给医生。
她的脑海里疯狂回响着继母声嘶力竭的喊叫。
“你把我的儿子克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就是要咒死我儿子好让你住进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陈家的种!”
“当初要不是为了给鑫鑫配骨髓你以为你能进陈家来?!你果然连血型都不匹配!你妈恐怕都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
“小野种!”
“小野种!”
“你这个小野种!”
“就算我死了你那个烂货妈也别想嫁到陈家来!”
“你们别想好过!你们母女别想好过!”
这些话语仿佛诅咒,时时在泉源童年的噩梦徘徊。
她再也不愿意到父亲家里去。
她是那样渴望完整的家庭与父亲的疼爱,她是那样难过自己不是父亲的女儿。
大人们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这个误会。也许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在昏迷之中听见继母疯狂的叫嚣。
然而……她还是那样渴望着父爱。
年幼的泉源曾经那样爱着自己的父亲。
然而她再也不愿意踏进父亲家里。
即使一小步。
☆、第四十八章
泉源将脑海中不断涌出的过去驱散。
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太愿意回家的原因。
时间流淌;甚至物是人非;但阴影仍在。
泉源不再是那个软糯柔弱、幼小无助的孩童;她不会再做那些关于继母的噩梦,她不再害怕;但心中的厌恶却无法消退。
一切熟悉的场景都会唤起她年幼时代的记忆。
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卑微,多么愤怒,多么悲伤和恐惧。
她曾经那么爱戴自己的父亲;这种感情早已消退。
她曾经不肯踏入家门一步;这个执着也已经被打破。
因为泉源慢慢地学会了要怎么置身事外、怎么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人、怎么让自己觉得安全与舒适。
就像是把幼年的一切遭遇当做一个演员演出了一场戏。
泉源得心应手。
她从饭厅回来的时候正听见小继母在跟大伯说笑。
“我们都要吃醋的;梦梦回来只有你有礼物。”
泉源走过去:“我也买了一支红酒给你跟爸爸;红酒价格比水果贵的。”
继母笑起来:“啊呀真的有啊!”她接过泉源递来红酒:“阿姨是说笑的嘛,你每次回家来还这么破费干什么。”
“孝顺一下爸爸。”
继母说:“你不要管那个臭脾气;他要喝酒叫他自己买,你的钱攒起来给自己做嫁妆哝。梦梦男朋友有了没有?这个年纪嫁人刚刚好哦。”
伯父说:“怎么要自己准备嫁妆?梦梦找了男朋友我老头子马上包一封大红包让他知道梦梦身价有多高。”
继母捂住嘴:“我呀,我乱讲话。嫁妆怎么会要自己准备,你爸爸给你存一份,你伯父给你存一份,你的婆婆就要吓死了。”她拉住泉源的手拍一拍:“这么瘦,你不要太好强,不回家来也不要你爸爸给你安排工作,我有时候都忘记你是陈家的孩子了。”
泉源笑笑:“趁年轻的时候多闯闯。”
继母说:“我年轻的时候一点志气都没有,就想嫁个好人就算了。”
她说完泉源就跟着继续一起笑。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泉源总是觉得继母说的话有种古怪的感觉。
不过亲情这种东西,一旦加上继与后字总会变味。
泉源想她也许是被第一任继母弄得草木皆兵。
大伯问:“毓清呢?怎么还不下来。”
“毓清午饭吃掉就出门去了,不在家里。”
“他出去了?他那个样子还出门干什么。说好下午梦梦来吃饭,现在还不回来。”
泉源问:“爸爸怎么了?”
她的伯父看向她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