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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过了好一阵,才把抑郁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慢慢吐了出来,反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就算杀得了,难道谷主就不会再做一个、大师被人救活了的梦?”
青皮小蛇听得一怔,稍一细想便了然。此处本就是魏晴岚的梦,在依他心意运转的梦中杀那个人,无疑是抽刀断水。无论和尚死多少回,他也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救活。
魏晴岚若是自己不愿意醒,谁又能杀得了那和尚?
常洪嘉默然站了许久,才听见小蛇嘶嘶叹道:“如此说来,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说著,用身躯蹭了蹭常洪嘉的手指:“先生恐怕还要另寻他法,只是时间已迫在眉睫,再缓不得。”
常洪嘉看著指尖从它身上穿过,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倾尽全力。”
青蝮蛇的身影已经淡了几分,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盘回梁上,只道:“鹤返谷没有先生的那几年,确是格外冷清,谷主心里,应也是这样想的。”
第十四章
等常洪嘉见到魏晴岚,已是数个时辰後的事了。
他走到辛夷树下,竟是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魏晴岚。那妖怪散著一头墨似的长发,,日头一照,却发现半数都是极深的绿色,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汗水粘在左右鬓角、颈侧,眉心处不知何时有了一道墨绿色印记,纹路繁复,蔓延至大半个额头。
常洪嘉吃了一惊,大步走到他身旁,还未开口,魏晴岚先拧著眉用腹语抱怨了一声:“手疼。”
常洪嘉慌忙去看他的手,那妖怪不知出了何种变故,两臂上尽是新生的鳞片,几乎将原本的皮肤盖去一半,墨绿色的蛇麟被佛珠一勒,深深地陷进肉里。常洪嘉试著去扯佛珠,反倒越扯越紧,见那妖怪疼痛之下,简直要把眉毛拧成一团,连忙讪讪松手:“我去请大师来。”
魏晴岚用腹语哼了一声:“他来也不管用,你站过来些。”
常洪嘉犹自站著不动,直到那妖怪又说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走到树下。
时值春末夏初,满树辛夷花从初春开到春末,正是浓豔欲滴、韶华盛极的光景。淡红深粉的花朵在荼靡时节,像是要吐尽最後一抹豔色,树上灼灼其华,树下也是一片红粉芳菲的落花,上下一色,把路都给盖住。若说雨後竹林能涤尽世情,这株辛夷便像是十丈软红。
常洪嘉在这样一株树下,站在这样一个人身旁,四处静得可闻那人鼻息,心跳骤然纷乱起来。那妖怪仍无知无觉,只说:“再过来些。”
直到常洪嘉和他并肩站著,魏晴岚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自从把内丹给了这人,妖力便像是决堤一般在经脉中来回冲撞,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剧痛却有增无减。常洪嘉要是再晚来片刻,只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说……行善积福?
那妖怪郁郁不乐地看了常洪嘉一阵,一身妖力察觉到内丹近在咫尺,终於安分下来。
常洪嘉一个劲地低著头,双手都拢在袖中,声音颇有些结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问,自己怎麽没有死,但眼前种种,分明已经写著是谷主折损功体,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微微发烫的脸上慢慢地褪尽血色。
魏晴岚见他这样介意,忽然有些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用腹语道:“告诉你也没用,总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远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虽知道话中并无深意,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发通红,勉强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过是添乱罢了。”
魏晴岚不由有些著急,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到该怎麽劝。没等想通,就看见常洪嘉突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接著又是一个。
魏晴岚霎时挣扎了起来,用腹语大喊:“你干什麽,起来!”
常洪嘉竟是一连磕了十余个头才停下,跪在原地,连自己也是一阵茫然。原本以为只要为这妖怪死了,就是报了当初救命的恩,谁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觉得要被恩情重负压垮了,想还却无从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肉精血都碾碎给他,只要是为他死的,死便半点也不可怕。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然而抬头看去,却见魏晴岚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喃喃叫了声:“谷主?”
魏晴岚沈著脸,半天才用腹语道:“我不用你跪我,起来!”若不是自己被绑在树上,早把这人拽了起来。
常洪嘉虽是不懂,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面听,一面犹豫要不要正正仪容,未等理清,就听那妖怪愤愤说了句:“我并不想,和你变成跪来跪去的关系。”
第十五章
常洪嘉愣了一愣,见那妖怪目光专注,语气之间也极是认真,心中又是一窒。明明站在一地粉瓣玉萼的落花中,如此芳菲春意,在这呆子眼里,都不及那人半分颜色。
出了半天的神,常洪嘉才小声争辩起来:“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魏晴岚嗤了一声:“那也不用跪。和尚说过了,因果业报,一定是你前世做了不少好事……噫……”他说到这里,咋咋舌,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了这两句安慰人的话。
常洪嘉枯站著,过了好一阵,才笑了一下,眼睛里似乎多了些光。魏晴岚看他笑了,心里不知为什麽,也变得有些高兴,正要喊他再靠拢几步,却听见常洪嘉笑著说:“谷主和大师论佛的时候不是约好了,只要挑出一处错,他给你磕一个头,说不过他,谷主给他磕一个头。这算不算是,跪来跪去的关系?”
他问得极其小心,视线却没有躲闪,像是魏晴岚无论怎麽答,他都欣然接受,不是大欢喜,就是大解脱。魏晴岚微微一怔,而後才道:“和尚就算跪了我,也不是真正在跪我。是他说的,众生皆有佛性,佛是已成的佛,人是未成的佛。和尚跪的是佛。”
说到这里,那妖怪瞥了常洪嘉一眼,颇有些趾高气扬:“你跪的是我。”
常洪嘉一时心绪起伏,只觉得每相处多一分,就多敬慕这人一分,攥紧了拳头,半晌,才感觉到心头的暖意慢慢化入四肢百骸,颇有些拘谨地应了:“我只跪谷主一人。”
魏晴岚被他说得有些陶陶然,稍一细想才皱了眉,用腹语训道:“说了不必跪的。”常洪嘉喏喏应了,被魏晴岚叫得靠拢了几步,近距离看时,发现那妖怪眉心的妖印已淡去不少,头发亦是恢复成墨色。
那妖怪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随口道:“可怕吗?”
常洪嘉自是连连摇头,只怕这妖怪生得再青面獠牙,在他眼里都恍如谪仙。魏晴岚低头沈思了一阵,忽然用腹语说:“他也不怕我。”
那究竟是哪年哪月的记忆?
刚得了道,上身为人,下身为蟒,青面獠牙,诸般凶神恶煞,在江中掀起风浪。有和尚负笈担簦,从江边经过,并不怕他。
化了人形,对水一照,自以为丰神如玉,那人也并不爱他。
然而初见面,分明是在竹林遇了天雷、被这和尚救回去……江边、哪来的江边?
魏晴岚一时双眉紧锁,似乎要想起什麽,似乎又陷得更深了,正烦恼间,看到常洪嘉神色微黯,低低笑了一下:“慢慢想,不著急。”
魏晴岚歪著头打量了他一阵,用腹语轻声道:“你真是好脾气。”
常洪嘉苦笑道:“我不过是……拖泥带水之人,哪比得上大师。”
那妖怪扬眉道:“我会慢慢教你。”他见常洪嘉认真在听,越发不可一世:“反正以後多的是时间。”这人吞了他的内丹,自是要跟在他身边。
只当是自己的内丹变成了人形,会说话、会走路……
常洪嘉听他提起以後,默默低了头,也盘算起以後的事,正沈吟间,突然看见竹林北侧一道红光掠过,飞到云端才倏地炸开,半边天幕都是烟火怒放时的颜色。几乎是同时,只见那和尚骤然从竹林那头现身,背负书箱白伞,脸色凝重,朝烟火处疾行数十步。
直到快消失在视线尽头,才幡然醒悟,朝这头看了一眼,一招手,将缚住魏晴岚的那串佛珠收回腕间,随即竖起右掌:“阿弥陀佛。蛇妖,迦叶寺有难,你我暂别数月。”
魏晴岚单膝落地,听到他这一句,竟是怔了,许久才小声用腹语说了句:“不可能。”
常洪嘉见此情形,亦是愣在原地,心里一个声音挥之不去:说不通。既然一切都依循魏晴岚的喜好,这分明、该是一场不散之宴席,该是一场尽如人意的美梦。
为何会突起风波,又是哪来的别离?
在一片落针有声的寂静中,常洪嘉将种种端倪飞快地理了一遍。
幻境──
死而复活──
负伤……现了妖相──
刚要理出个头绪,就见魏晴岚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地朝和尚的方向追了过去。
常洪嘉慌忙紧追在後,脚下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陡坡,就看见那妖怪张著双手,挡在山道正中,企图拦住那和尚。
“不能去!”
他见和尚一步未停,两人之间越来越近,越发满脸惶急,用腹语急急地道:“你不能去。”
从常洪嘉的方向,只能看见那和尚著灰色僧袍的背影。那人走到只隔半步处才停下,声音里似有疑惑:“蛇妖,你为何阻我?”
第十六章
魏晴岚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喃喃道:“你要不管我了吗?”
和尚的声音里困惑更深:“只是暂别数月,况且你我并无师徒名份,何谈不管呢。”
说著,人又往前迈了一步,山道狭径,仅容一人通行。若还不让,冲撞间难免跌下险坡。等魏晴岚狼狈地向後一退,那和尚抬脚再进,双手都负在身後,低声道:“相逢虽是缘至,离别便是缘去。”
“随缘而至,随缘而去。”说完,又迈了第三步。
魏晴岚脸色铁青,终於不肯再退,一动不动地堵在路口。
常洪嘉赶至两人身後,伸著手,却不知要拦哪一个。靠得近了,越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妖怪怕得厉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只听和尚轻声道:“你拦我,是还在介意江边一战,败给了我?”
“可之後你自行雷解,我不是也救了你一命?”
“蛇妖,你究竟放不下什麽?”
常洪嘉浑身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魏晴岚。眼前情形,分明是彻底脱离了这妖怪的掌控,不是被救才相识,而是落败才结怨,不是受了雷击,而是自行雷解──不再是按这妖怪所言,而成了鹤返谷中、黑蛇说的往事──
正一头雾水时,看见魏晴岚脸色苍白,用腹语结结巴巴地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我知道你这一去……会死呢?”
他话音刚落,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穹突然色成混沌,魏晴岚後退了半步,痛苦地捂著头,用腹语飞快地说了一句:“不要出去,和尚,你信我这一回。”
常洪嘉瞠目结舌地看著这一幕,就在这短短一瞬间,所有的变故忽然都明朗起来。“谷主。”他小声叫了一句,试图分开二人,却见魏晴岚愤愤抬头,勃然怒道:“闭嘴,若不是因为你──”
那妖怪说完这句话,脸上忽青忽白,满脸懊悔之色。
常洪嘉只是苦笑。心里已然明白,眼前看见的,是魏晴岚真真正正的回忆。
三千年前,那和尚是真的说过,迦叶寺有难、要暂别。
谷主身陷的幻境,恐怕根本不是什麽风平浪静之所,只是他仗著妖力了得,把幻境中的一切硬生生扭转,变成尽如人意的美梦。
一旦妖力损耗,那真实的、不忍回顾的往事便统统浮出水面。
原来他曾看著这和尚辞别竹林、去赴死期。
原来他在沙池上抚琴,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