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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
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
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
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
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
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
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乾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
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
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
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
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
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
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为什麽,要说谢呢?
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
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魏晴岚停在半空,怀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躯,周围万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听银镇原本清晰可见的幢幢小楼尽数掩埋在浓浓白雾中。不明白,沉默不语,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晴岚才摇摇头,用腹语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
他扬起眉,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谢不谢的,肯定也是假的。哪有人……会突然就死了?」
那妖怪一面这麽说,一面愤愤降在浓雾散去的听银镇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个法诀,从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张,把自己碧绿的内丹吐了出来。
那内丹虽然不大,却光华灼灼。魏晴岚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内丹,才用腹语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装死的时候,再还给我。」
说著,把内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紧,又改塞到他怀里拍了拍。待魏晴岚把人搂紧,刚在镇上走出几步,那颗内丹就从前襟中拱了出来,浮在空中,左右乱转。
那妖怪沉著脸,用腹语道:「你跟著他。」那内丹果然定住不动。魏晴岚又喝了一声:「叫你跟著他。」
没等他回过神,那粒碧绿的内丹就从常洪嘉嘴里钻了进去,四周光芒暴涨,一炷香後才渐渐暗下来。
魏晴岚脸色忽青忽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伸手一探,见常洪嘉身上没那麽冷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脑海里又想起和尚说过的话:「我辈虽以渡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
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会夸他。
常洪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僧庐,身上盖著那床靛蓝棉被,窗户洞开,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药炉。常洪嘉吃了一惊,挣扎著坐起来,棉被滑到腹部,瞬间感到了一丝凉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还没有死。他这样坐了良久,才真正反应过来。那和尚并没有转过身,只悠然道:「施主大病初愈,切忌著凉了。」
常洪嘉低下头,替自己穿上外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劳大师费心了。」
和尚彷佛笑了一下,恰逢汤药到了火候,於是熄了炉火,端著药碗回到房中。常洪嘉方才话说重了些,此时正暗自懊悔,不知为何,他对这和尚就是无法生出亲近之心。见和尚递过汤药,才双手接过药碗,含糊谢过,一仰头,灌下半碗。
等药汁饮尽,喉咙里还残留著一丝甘甜。
所谓甘味药能润,这剂药方无疑是针对自己大病体虚所下。里面党参、熟地更是自己从前常用的几味滋补药,常洪嘉脑海中一时闪过些什麽,再要细想,又错过了,只得喃喃道:「谷主他……」
和尚温声道:「蛇妖说未打赢我,让我把他重新绑回去。」
常洪嘉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想问些什麽,这和尚统统了若指掌。室内一时落针可闻,直到和尚念了声佛法,负手出了草庐,常洪嘉才伸手替自己又号了一脉,脉象虽然虚弱,但大体平稳,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人。
他一时之间,想的全是自己如今是生是死、是真是假,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下了床,著了鞋袜,正要去找魏晴岚问个明白。突然听见梁上有人模糊地唤了他一声:「先生。」
常洪嘉闻声浑身巨震,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是一尾筷子粗细的青皮小蛇,不禁颤声道:「怎麽连你也——」
那尾青蝮蛇听见声音,蛇头慢慢垂下来,常洪嘉慌忙伸手去接,手却从蛇身中穿了过去。只听那尾小蛇道:「先生不必担心,我并未真正进来。」
常洪嘉不禁松了口气,刚舒展眉头,就听小蛇续道:「时间紧迫,只得长话短说。急著见先生,只为两件事。其一,先生在外面水米不进的,再不出去,即便魂魄不散,肉身也要毁了。」
常洪嘉不由苦笑起来,如今境遇,当真应了佛家那句刹那生死。
小蛇观他神色,不见难过,只见疲惫,不禁也叹了口气,嘶嘶道:「其二,是我们几个在谷中商议过,若想破除幻境,只有杀了那和尚。」
它这话说得太过突然,常洪嘉竟是愣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喝道:「荒谬,这种话,岂能拿来玩笑!」
「我并非玩笑,」青皮小蛇似是猜到他难以接受,顿了顿,才道:「先生不是早就猜到,谷主之所以执迷,是因为此时此地,这和尚还活著。」
常洪嘉面色铁青,断然道:「我做不到。」
青蝮蛇又静了片刻,才淡淡道:「真人有血有肉,会喜怒哀乐;幻象即是幻象,越是没有缺点,越说明是个假人,当初那和尚……也并非全然能了断红尘……」它说到这里,口风忽而一转,「还是,先生在担心杀不了他?」
常洪嘉过了好一阵子,才把抑郁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慢慢吐了出来,反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就算杀得了,难道谷主就不会再做一个、大师被人救活了的梦?」
小蛇听得一怔,稍一细想才了然。此处本就是魏晴岚的梦,在依他心意运转的梦中杀那个人,无疑是抽刀断水。无论和尚死多少回,他也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扭转命数。
常洪嘉默然站了许久,才听见小蛇嘶嘶叹道:「如此说来,连这条路也行不通了。」说著,用身躯蹭了蹭常洪嘉的手指:「先生恐怕还要另寻他法,只是时间已迫在眉睫,再缓不得。」
常洪嘉看著指尖从它身上穿过,目光慢慢变得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倾尽全力。」
青蝮蛇的身影已经淡了几分,闻言点了点头,重新盘回梁上,只道:「鹤返谷没有先生的那几年,确是格外冷清,谷主心里,应也是这样想的。」
等常洪嘉见到魏晴岚,已是数个时辰後的事了。
他走到辛夷树下,竟是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魏晴岚。那妖怪散著一头墨似的长发,日头一照,却发现半数都是极深的绿色,一缕一缕的头发被汗水黏在左右鬓角、颈侧,眉心处不知何时有了一道墨绿色印记,纹路繁复,蔓延至大半个额头。
常洪嘉吃了一惊,大步走到他身旁,还未开口,魏晴岚先拧著眉用腹语抱怨了一声:「手疼。」
常洪嘉慌忙去看他的手,那妖怪不知出了何种变故,两臂上尽是新生的鳞片,几乎将原本的皮肤盖去一半,墨绿色的蛇鳞被佛珠一勒,深深地陷进肉里。常洪嘉试著去扯佛珠,反倒越扯越紧,见那妖怪疼痛之下,简直要把眉毛拧成一团,连忙讪讪松手:「我去请大师来。」
魏晴岚用腹语哼了一声:「他来也不管用,你站过来些。」
常洪嘉犹自站著不动,直到那妖怪又说了一遍,才小心翼翼走到树下。
时值春末夏初,满树辛夷花从初春开到春末,正是浓豔欲滴、韶华盛极的光景。淡红深粉的花朵在荼靡时节,像是要吐尽最後一抹豔色,树上灼灼其华,树下也是一片红粉芳菲的落花,上下一色,把路都给盖住。
若说雨後竹林能涤尽世情,这株辛夷便像是十丈软红。
常洪嘉在这样一株树下,站在这样一个人身旁,四处静得可闻那人鼻息,心跳骤然纷乱起来。那妖怪仍无知无觉,只说:「再过来些。」
直到常洪嘉和他并肩站著,魏晴岚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自从把内丹给了这人,妖力便像决堤般在经脉中来回冲撞,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剧痛却有增无减。常洪嘉要是再晚来片刻,只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不都说……行善积福?
那妖怪郁郁不乐地看了常洪嘉一阵,一身妖力察觉到内丹近在咫尺,终於安分下来。
常洪嘉一个劲地低著头,双手都拢在袖中,声音颇有些结巴:「谷主,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本想问,自己怎麽没有死,但眼前种种分明已经写著是谷主折损功体,救了自己第二回。一旦想清楚这一点,微微发烫的脸上慢慢地褪尽血色。
魏晴岚见他这样介意,忽然有些不愿多谈,含含糊糊地用腹语道:「告诉你也没用,总之以後都跟著我,不要走远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虽知道话中并无深意,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眼眶也越发通红,勉强笑了一下:「洪嘉跟著你,不过是添乱罢了。」
魏晴岚不由有些著急,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到该怎麽劝。没等想通,就看见常洪嘉突然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接著又是一个。
魏晴岚霎时挣扎了起来,用腹语大喊:「你干什麽,起来!」
常洪嘉竟是一连磕了十馀个头才停下,跪在原地,连自己也是一阵茫然。原本以为只要为这妖怪死了,就是报了当初救命的恩,谁料又被救了一次。只觉得要被恩情重负压垮了,想还却无从著手。
只知道他很好,很承他的恩情,恨不得把一身骨肉精血都碾碎给他,只要是为他死的,死便半点也不可怕。
为君一言,抟转九天。莫说九天、哪怕是九天十地、刀山油锅、无间鬼道。
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然而抬头看去,却见魏晴岚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由喃喃叫了声:「谷主?」
魏晴岚沉著脸,半天才用腹语道:「我不用你跪我,起来!」若不是自己被绑在树上,早把这人拽了起来。
常洪嘉虽是不懂,还是乖乖站了起来,一面听,一面犹豫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