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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衣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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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著,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著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著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著。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著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著。“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著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著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著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著。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著她,眼底又闪烁著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著抹哀愁,儒雅中带著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梦的衣裳4/30

“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著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的抚著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著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著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著孙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著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著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著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的注视著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信!”“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视著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著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呐呐的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著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都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女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的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尔旋!”兰姑轻声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们两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死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的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尔旋,声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的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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