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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进去的,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而你,你们应该是一样的,也许你能说动他,让他这次不要冷眼旁观,以他的能力应该能说服官府暂不提银,也能去追查那批货物……”黄世英说着苦笑一下,“或者,那批货物他已经知道下落……”
一阵沉默,只有风吹枯竹叶沙沙作响。
“万物有生有熄,月满则亏,从来没有哪个家族能永盛不败。”黄世英接着说道。
听闻此言,顾十八娘眼中露出几分意外。
“那就如佛法所言,顺其自然吧。”她笑道。
“不过此时却不能败,或者说,不能这样败。”黄世英说道,看着顾十八娘,“十八娘,我知道你们恨家族不公,恨轻视侮辱,但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能随心所欲万事如意,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就有高低贵贱,就有人情世故,一天之下如此,一家之中亦是如此,十八娘,就说你在这药界,难道就没有收到过白眼冷语,不屑嫉恨?”
顾十八娘默然,何止如此,还有被人除之而后快的算计。
“十八娘,顾家是清贫之家三代累积风调雨顺之下,第四代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就此相辅相成,荣辱与共,我们这等家世,跟那些王侯世家不同,那些人地位世袭,铁打铜铸,而我们顾家不敢保证一辈子都能风平浪静风调雨顺,也不能保证下一代能登入朝堂,远的不说就说你叔伯父,他坐上如此高位,也始终与咱们建康顾家合族相连,他以朝堂之势护我们顾家风调雨顺,而我们顾家尽合族之资,供他上下打点富贵荣华……”黄世英缓缓说道,神情郑重。
顾十八娘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也是头一次有人和她说这种话,这么说来,纵然是一家至亲,顾家族中想必每年送给顾慎安的财礼也不是个小数目。
“简单说,这就如同种田一般道理,家族,便是田地,而你、我、你叔伯父、顾渔、顾海等等,都是这田里生长的庄稼,不管天生良种,还是后天给养,不管是粮还是草,都离不开这田地,种不出好粮,田自然要被世人所轻视,而田土变贫瘠,再好的良种也长不出好粮……”黄世英接着说道:“这一代是我顾家族中难得好年景,聪敏如顾渔,踏稳如顾海,十八娘,你忍心见他们就此枯萎……”
“以前没这块地的时候,我们过得也很好……”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以前是以前,但以后就不一定了。”黄世英说道:“第一你叔伯父非是清白安身而退,而是冒犯天颜高权不得不退,这势必造成咱们顾氏一族在朝中印象不善,第二,此次家败,是因为资不抵债,罪论欺诈,抄家没产处置,违君曰不忠,欺民曰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家子弟,如何得安以重任?如何能安民之心?”
顾十八娘看着她没有说话。
黄世英收回视线,转身缓步而走。
“十八娘,我黄世英祖上世代为官,也曾权倾一时,但那又如何,一朝势败不如猪狗,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们此等人家出来的朝官做到如何高位,在那些王侯世家眼里也始终不屑,就是因为我们富贵如流水根基不稳,今日耀武扬威,明日就翻身下台,十八娘,世间生存何其难,族亡势败,冷眼旁观出这一口气,又有何益?”
看着走远的黄世英,顾十八娘站在那里没有动,而是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丛枯竹静默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宝疾步走过来。
“他们走了?”顾十八娘问道。
“是。”灵宝答道。
“那么,备车。”顾十八娘转过身说道。
“小姐,这都要过年了,你要去哪里?”灵宝一脸惊讶忙问道。
“人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其实,这扬州的雪景也是不凡,灵宝,咱们就去扬州赏雪。”顾十八娘笑道,从灵宝身前擦身而过,向大厅而去,静候母亲曹氏送客归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用口舌压制说服别人,这一次,她承认,被这个并无多交的长辈说动了。
顾家不能败,至少不能这样败,这样败便是玉石俱焚,他们一家好不容易脱出泥潭,不能再被拉回去,不能重回人人都可以踩踏一脚的境遇,不能让哥哥空有一腔抱负终将无门而入,黄世英说得对,田中有草有粮,人情世故在所难免,那么与其怨恨别人冷眼歧视,还不如奋力茁壮化草为粮。
再者说,难得那老和尚如此看得起她,那就去试试,反正,成也好败也好,与她顾十八娘来说,只有利并无弊。
第二日一早,一辆马车在四五个家院小厮的护卫下踏着冬日清晨的薄雾向城门而去。
但城门却有些拥挤。
“怎么这么多人?”顾十八娘不由掀开车帘看过去,见来往竟是一群盔甲显明的军士。
“小姐……”打听的小厮回来了,“是禁军出城,请小姐先退避。”
托顾慎安事件,顾十八娘多少也知道北边边界形势有些危急,想必是大军调动。
“好。”她点点头。
车夫在街中调转马头,一队军士疾驰而来,为首军士见有人挡在路中央,立刻高声驱赶。
车夫畏惧发慌,却越反而手忙脚乱。
“别调头,往前走,走到那边廊下。”顾十八娘掀开帘子说道。
车夫忙依言而行,让开路。
军士们依次而过,但却有一骑得得收住马。
“这么早,去哪?”有人问道。
顾十八娘抬起头,看着一身铠甲的沈安林,换下常服披上戎装的他更显神态威严,军伍历练之气浓烈。
这么说,他的“病”已经正式宣告治好,这是又要踏上搏功名求前程的路了。
比那一世,提前了一年。
“恭喜啊。”她点头说道。
沈安林有些意外,打量她几眼,“哈,这句话可是难得……”
顾十八娘笑了笑,目光落在他的铠甲上,“那就再说一句好话。”她的视线又落回他脸上,“恭祝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我不得不认为是因为我们再没瓜葛,所以你心情很好的缘故……”沈安林哈哈笑了,又故作皱眉,“我到底是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顾十八娘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也恭祝顾娘子你心想事成。”沈安林说道,再一次看了她一眼,一夹马腹而去。
“是,恭祝我们都旗开得胜心想事成。”顾十八娘垂下车帘,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军士很快集结烈烈而去,在他们身后,顾十八娘的马车驶出城门,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200章 赏雪
扬州,雪从昨晚开始下,到此时大地已经是铺上厚厚的一层。
位置极佳风景极好的官属宅邸书房里暖意浓浓,雕有梅兰竹菊的博山炉里幽香四散,墙上挂着大家名画真迹,屋内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桌上笔墨纸砚也非是凡品。
因为室内暖如春,顾渔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坐在书桌前的宽大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磕着桌面,视线透过洞开的大窗,望着院子里堆砌精巧的景致。
“大人,扬州孙家请帖……”美艳的侍女捧着一张烫金的名帖轻轻进来,柔声说道。
顾渔只是淡淡地摆摆手。
侍女领会,应声是,便收起乖巧地退下。
“大人……”柔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顾渔的眉头便轻轻皱起,漆黑的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耐。
这里的侍女与这宅邸是相配套的,扬州同知在精心为他挑选这处宅邸时,也精心地挑选了随侍的侍女,这些女子都是经过良好训练且守身如玉的妙龄,且又不同与那红楼风尘之流,格外进退有礼。
“大人……府外有人求见……”侍女带着几分惶恐,低声说道。
“我说过,今日休沐,我不见客。”顾渔站起身来,说道。
“大人,那人说,是您的,堂妹。”侍女头更低了,怯怯答道。
“我的堂妹?”顾渔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眯起眼。
看来这个女人是蹚浑水来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手臂一伸,“来人,更衣。”
立刻有两个柔媚侍女捧着一件黑貂皮大氅疾步而来,一个帮他穿戴系带,一个帮他整理发鬓,转眼间,一个轻裘宝带,唇红齿白、美服华冠的年轻人就呈现在她们眼前,纵然日日都能看到,但却是百看不厌,屋内三个侍女陷入片刻失神。
顾渔迈步而出,这件华贵貂皮是扬州富商所馈赠,轻巧保暖,几乎是滴水不沾,最适宜这冬日雪天穿着。
见他起步,侍女忙让开,低头躬身,准备跟随,顾渔却在那前来回禀的侍女面前停下了。
“我那堂妹……”他侧头看着这个十分养眼的侍女,淡淡道:“给了你多少钱?”
侍女花容顿变,噗通就跪下了,抖着身子叩头。
“怕什么?我又没怪你,我是说,我那堂妹很是有钱,以后有机会,就狠狠地要……”顾渔轻轻一笑,抖衣大步而出。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入院门,两个侍女先走下来,才扶着顾十八娘下车。
顾十八娘先略一打量这处私宅园林,才将视线投向正前方。
廊下,顾渔负手而立,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
“真是可惜……你原本不该来的。”他叹息一声说道。
“是啊,可惜,我原本也不用来的。”顾十八娘平静答道。
同时因为顾渔这一句话,也坐实了她的猜测。
顾家此次事件,顾渔果然不仅仅是袖手旁观不出手相助这么简单。
前世里她懵懵懂懂,对于这个家族中出现的状元公一心的钦佩,在那时的她眼里这人是无可挑剔的圣人,是天上星宿下凡,这一世,虽然她的眼里再没有神一般的人存在,但除了她之外,所有的人依旧没有变,顾渔依旧才学非凡,心性决断,有手段有魄力有智谋,无可否认的是人中佼佼者,这样的人物,原本该是顾家多大的幸事。
只可惜,他为之奋斗为之表现非凡的一切,目的却是要一举颠覆这个家族。
如果他不姓顾,或者自己一家不姓顾,顾十八娘是绝计不要与之有交集的,这样的人心机城府深,心性手段狠,较之自己因为知道命运而拼死相争,他却是一个毫无顾忌,随性而为,不择手段,一将功成不惜万骨枯的人。
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对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因为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什么,一切随性而变,随性而为,你永远不可能与他交心,更不用提对他放心,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这样的人,只会玩弄别人与手掌之上,而决计不要被人拿捏在手上,这也是为什么明知此人对他们兄妹心性不善,且屡有挑衅,但他们兄妹俩却再三退避的缘故。
如果可以,顾十八娘是绝对不要与他正面相争,但现在,却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就如他说的,只可惜你姓顾。
他一心要颠覆整个顾氏一族,而这种状况是顾海绝对不允许袖手旁观的,真相,永远不可能被埋没,当顾海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轻饶顾渔,而顾渔自然也知道这种可能,所以也必然不会留下祸根。
所以说,自从顾渔他决计如此做的那一刻,就和顾海站在了对立面。
顾十八娘是绝对不会让哥哥陷入此等境地,至少,不是在倾巢完覆的时候陷入此等境地,那样的话,单单依靠他们兄妹二人绝对不是顾渔的对手。
既然迟早要对立,那不如先发动人。
二人四目相对,几乎一瞬间,各自思绪万千闪过。
“早就有意和妹妹对饮畅谈一会,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顾渔收回目光,含笑说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