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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读拜师帖的是顾十八娘从建康府衙请来的医学博士,满头白发的老者神情激动,拿着拜师帖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药行界的大事,也是不曾有过的奇事,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家的子弟弃学从技,或经商或行医,但大多数都是男子,还真没女子如此行事。
能活着见证如此大事,老者激动不已。
宣读完毕,顾十八娘叩拜三次,在拜帖上签字按手印,小厮递上茶,顾十八娘捧上,刘公接过。
看着满堂的神情各异的观者,再看眼前郑重的顾十八娘,刘公只觉得干枯多少年的眼忽地发热。
他怎么会不想要收个徒弟,哪一个身负绝技的人不想要自己的技艺得以传承?
他这一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可以传承技艺的徒弟,使出了百般考验考察手段,到最后皆是一场空,且差点丧命……
自此后他心灰意冷隐名埋姓游戏蹉跎,他以为刘家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止住了,这个小姑娘初见时让他惊喜,再见时让他不解,了解后又很失望,但失望时又欣慰。
她被盛名所围,又逢贫瘠缺钱,却能不受诱惑,不怕威胁,镇定行事,说聪明狡诈,却又坦坦荡荡,说良善柔和,却又冷厉恨绝。
原本为履行诺言所以才将书所赠,但站在保和堂门外看到那一出戏后,他动心了,能将技艺传授与此人,哪怕不能有师徒之名,又有何妨?
他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真的会拜师,如此郑重地拜师,昭告天下的拜师。
他抬手将茶一饮而尽,挡住了要滴落的泪。
顾十八娘叩头三次。
“拜祖师爷,上香。”医学博士高声唱到。
伴着刘公引导顾十八娘在祖师爷神农崎伯牌位前上香施礼,拜师仪式便结束了。
“十八娘,”刘公伸手制止住大家涌来,看向顾十八娘,“取书来。”
顾十八娘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刘公炮制十七法,当下不敢怠慢,立刻让小厮飞马取来。
看到小厮捧着一本貌不惊人的书进来,别的人尚可,黄会长的眼睛不由眯了眯。
果然这本书的确在!他不由叹了口气,董老爷是猜对了开始,没有猜对结局,没想到他们设计好的条件竟然对这小姑娘毫无作用。
不过,也幸好没有作用,要不然,他现在只怕也跟保和堂一样惨了。
心思转念间,刘公已经接过书。
“十八娘,此书你可已背熟?”他问道。
倒背如流,顾十八娘点了点头。
“取火盆来。”他说道。
大家不知他的用意,只当是他刘家特有的拜师仪式,却见火盆取来后,刘公手一扬,书扔了进去,立刻被火焰吞没。
大厅里一片惊呼!更有人扑了过来,这是绝世孤本!这是不传之秘啊!
“待你出师之后,自己再写出来,将来收徒之后,再行焚毁,刘公之法,得之与书,又脱之与书,你可明白?”刘公看着顾十八娘,沉声说道。
这刘公之法一辈一辈原来是这么传下来,顾十八娘不由咬紧下唇,从拜师那一刻,刘公技艺或成或败就全在一人身上了,是压力也是动力。
“弟子明白。”顾十八娘叩头道。
刘公面上至此才浮现一丝欣慰,整个人也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起身吧。”
拜师仪式正式结束,大厅里响起轰轰的道喜声,所有人都笑容满面。
“少爷!”大有生信家的一个掌柜激动得失态,拉着信朝阳的衣袖,“少爷,咱们……咱们……一年……”
一年,刘公之徒制药,明确身份的刘公制药!一年啊!专享啊!
信朝阳的视线一直落在场中,以他的涵养,此时面上也难掩一丝震动。
这是上天佑我大有生!这是上天助我信朝阳!
“什么!顾十八娘拜师入匠人行当了?”
消息很快传到顾家族中,在一众少女拥簇中做嫁衣的顾洛儿震惊地瞪大眼睛,举着手里的针久久没有落下。
“疯了……”顾汐儿掩住嘴一脸惊愕。
要说以前她拜师去当匠人,他们也不会这么惊讶,毕竟家境困顿无法为生,但如今可以不一样了,顾海中了解元,而他们有药铺有香料行,可为前途无量吃喝不愁,这时候如此行事图的什么?
除了疯了,无法解释!
这真是个疯狂的女子,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各自眼中的惧色。
而正要出门会见几位贵妇的沈三夫人,震惊地又坐回椅子上。
“这个小贱妇!真是……贱妇!”她重重地骂了句。
从一个世家女去做匠人,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傻气!
看来这女子是的确不打算和他们家结亲,也不打算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难道仅仅是为了逃避与他们沈家的婚约?
“这顾家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疯了不成?”沈三夫人喃喃自语。
“夫人,咱们还出门不?”一旁随侍的妇人小心地询问。
她正要去和几个贵妇说说这丫头的事,并且提出要抵制曹氏的两个子女,没想到就传来顾十八娘这个消息。
“算了,不用去了。”她摆摆手,带着几分索然靠在椅背上。
第118章 前路
士族女子投身匠人,在建康引起一片轩然,尤其是当得知这个女子是新晋解元顾海之妹,更是引人注目。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顾家就两次震惊了建康城,无数的目光都聚焦在顾家巷子。
“将她驱除族谱!”有人愤愤说道。
“笑话,不过是去做匠人,士农工商,那咱们族中经商的子弟岂不是更要被驱逐?”也有人嗤笑道。
“族长,叫她来……”有人小心地建议。
顾长春看了那人一眼,脸色铁青。
“叫她来又如何?”
骂她?指不定谁骂谁,指责她?指不定谁指责谁……讨不得好还白白惹一脸骚!
想到那女子的伶牙俐齿,大家都摇了摇头。
“算了,随她去吧。”顾长春摆摆手,沉声说道。
京城,位于城外的云梦书院,面临即将到来的会试,平静的气氛中多了一丝紧张。
“少爷……”
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信噔噔地跑进一间书房。
看完信,顾渔的神色却是丝毫未动,笔下依旧挥洒如风。
门外有学子的说笑声,听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才停笔。
透过洞开的窗棂,一身湛蓝长袍的顾海正与几人相谈甚欢。
“含之!”顾渔含笑走入他们中。
顾海和顾渔是亲堂兄弟,学子们都已经知道,但这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有些古怪,来到这云梦书院短短日子,顾渔才华横溢大家有目共睹,而顾海则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联想到他们二人一个是建康案首,一个是第二,这其中自然有不为人道的心思,大家又都释然。
同宗同族子弟不和睦,不管是谁对谁错,如果表现的太明显,难免要被人诟病失德,因为云梦书院的事,顾海认为顾渔卑鄙,顾渔认为顾海藏私,但面子上却都依旧和睦相处。
“存之。”顾海含笑点头。
“恭喜你今后财源广进吃喝不愁。”顾渔折扇一挡,低声笑道。
顾海含笑不语。
“将来再得个同般妹夫,那更是金山银山在手了。”顾渔接着笑道,折扇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顾海的脸色至此才轻微一变。
“不过,那又如何。”顾渔收回折扇,在身前轻摇,看着顾海,他的嘴角勾起一弯笑,“如此大利之事,只有那些蠢人才会错过,十八娘,聪明人也。”
“渔哥儿。”顾海收笑,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称呼可谓复杂多变,渔哥儿却是第一次。
顾渔摇扇淡笑不语。
“十八娘此举为报恩,而非利。”顾海沉声说道:“师门规矩,不拜师不收徒,不许传授技艺,但刘公他老人家破例行事,已然是将十八娘当徒所待,但为十八娘所虑不说收徒之事,如此恩德,不知不念妄为生灵!”
顾渔只是嗤地一笑,“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因为此人是刘公,而非他公。”
“你!”顾海面色显出怒意。
“我说的不对吗?”顾渔轻声一笑,目光投向随风摆动的树梢,“逐利而行,别说拜师,就是认父又有何妨?”
顾海胸口起伏,将手攥了攥,怒目相向一刻。
“你呀你。”他忽地吐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说不清意味的神情看着顾渔,“为何总是想法偏颇,原本很简单的事,你总是……”
他苦笑一下,“这莫非是你太过聪明的缘故?”
“偏颇?”顾渔嘴角挂着一丝嘲笑,“是你自诩君子而已!”
二人四目相对,火花相撞。
“嗨。”在一旁闲谈的几个学子不知道说到什么,其中一个招呼他们。
二人转开视线,面色恢复如常,往人群中走了几步。
“朝廷那份疏议你们怎么看?”一个白面浓眉的学子说道。
“当然是战了!”一旁一个神情激动的学子甩袖说道:“叶将军用兵如神势若破竹,我大周收复故土在望……”
“屁话!”另一个学子嗤声喝道:“活在边境的人不是你,上战场打仗的也不是你,你在这里放什么厥词!一将功成万骨枯,和着你不是做枯骨,说的风凉话!”
“你这是贪生怕死!”
气氛顿时变得火药味十足。
“存之,你怎么看?”最早发起话题的白面学子制止住两个脸红耳赤的学子,看向顾渔道。
这一段,伴着叶将军接连捷报,朝廷因为战还是和的问题,争论越发激烈。
主战派以沈国公为首,要求收复失地,主和派以宰相朱大人为首,要求趁机划界商谈和平共处,一时间双方从朝堂吵到堂下,只闹的病体初愈的皇帝又病倒了。¨wén rén shū wū¨
身为京城学子,自然也没能避免,各自拥护一派,也是争得热火朝天。
“我一学子,尚未涉足朝政,不知全局大事不敢妄议朝政,皇帝陛下圣明自有决断。”顾渔只是一笑道。
他这便是居中派了。
大家面上浮现一丝不屑,将目光看向顾海。
“含之,你说呢?”
“当然是战!”顾海毫不犹豫答道,面上一片毅然,“此时形势大好,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正是雪耻扬威的时候,吾等身在后方,自当鼓舞士气,同仇敌忾才是!”
这话说得立场再分明不过,一时间引得主战学子激动不已,求和派则嚷嚷不止,乱乱地吵做一团。
“呵!”威严的声音传来,学子们顿时停下喧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先生,忙施礼停止争论散开。
顾渔跟在人群后,摇扇漫步,什么主战派主和派,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云梦书院依山势而建,众人拾级而上,穿行山林间,山风吹来,清凉徐徐,大家丢开了方才争论的僵持,又开始说笑,谈论经文,猜测今年的考题。
“你们瞧。”忽地有人指着山下说道。
大家随着他所指看去,见一行队伍正穿过山道向外而去,李建周为首的先生们隐约在后相送。
京中权贵子弟众多,但能让李建周亲身相送的还是很少见,少年人好奇心重,便都停下脚,因为距离远,看不真切,只见七八个身材高大的护卫中拥簇着一个锦衣少年,看背影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大家纷纷猜测这是哪一家,有说王侯子弟,有说重臣嫡亲。
顾渔看着那远去的队伍,眼中闪过一丝热烈,不管到底是谁,但一定是个权贵子弟,这就是出身。
出身又如何?百年前,当今的圣上一族不也是个躬耕乡下的草莽之民。
一旁的顾海对于这些事不怎么感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