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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相信疼痛一定曾让他昏厥过去,只是很快又让他疼得醒过来。他似乎一直保持着意识清明,因为他能听见自己血管爆裂与骨头折断的声音。这让他有种错觉:自己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漓,支撑躯干的骨骼根根碎裂。
直到彻底清醒,希恩才失笑地发现,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都是他的错觉。他没有流血,更没有骨折。他只是流了很多汗,大量失水令他几近虚脱。“成功了?”希恩开口问道,声音嘶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成功意味着他可以痛击某个令他厌恨的男人——只要不杀死对方。
希恩想着要如何对梅丹佐身上的破绽进行攻击,最终将对方整个人甩出去;如此想象,他难免激动。可弗朗西斯竟然比希恩还激动。他想要端水给希恩,手却不住颤抖,将杯中的水泼了大半在希恩脸上。
“抱歉,我有点激动。”弗朗西斯不自在地笑了笑。他并不是“有点”激动;他非常激动,以至于手颤抖得像工作状态下不停震动的发动机。
希恩看了对方一眼,又很快地移开了目光。他讨厌弗朗西斯那热切又古怪的眼神。他已经将这个男人视作同伴,现在又将对方视为恩人般的存在;饶是如此,他依旧无法直视那种眼神。它令他惶惑不安。
“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恨梅丹佐了。”弗朗西斯看着希恩光裸的后背,无比同情地说:“你身上的伤痕比我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能让他买下的人应该很讨他喜欢才对;对你,他竟然也这么狠毒。”
“别再看了。”希恩有些不自在地爬了起来,扯过了自己的衣服。他借助镜子看自己的后背。那一大片苍白的皮肤上留有刀疤、灼伤,但那个与列文家族徽章形状相同的黑色印记已经无影无踪。胸口的印记还在,这代表契约带给他的耻辱与危机并未消失;但目前的状况已经让希恩十分欣喜。
“托你的福,这些伤我可以在未来还给他。下次我见到他的时候,就可以狠狠地揍他了。”
、第十七章
希恩从成为“乌鸦”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组织有多忙。而他也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剥除契约的过程不亚于一场激烈的恶斗。他仿佛生了一场大病,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跳急促又混乱。而他尚未恢复过来,就被弗朗西斯塞了个东西。
“这是我们的标志。当然,你可以把它当作舞会用的玩具;你很快就能用到它。那位公爵夫人一定会为那颗见鬼的蓝石头举行宴会——大概是化妆舞会?她最爱跳舞了。那就是我们下次动手的时机。我认识一位在上流社会有头有脸的小姐,她会想办法让我们进去。”
希恩了然:“又是拜倒在你魅力之下的人。”
弗朗西斯摆了摆手:“你说的就好像我是个负心汉。看来我有必要向新兄弟澄清一下。出身高贵的小姐偶尔会对平民感兴趣,但她不会动真格地陷入爱河;而我也只是因为她有用处而讨好她。没人真心,无所谓负心一说。”
希恩笑出声来。前世他也有几个像弗朗西斯这样和蔼可亲的战友,然而他已经见不到他们了。此情此景,让他怀念过去。“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面具这回事。现在我也有机会戴上它了。”
“你会喜欢它的。它看起来很漂亮,也很可爱。”弗朗西斯说得很笃定。
希恩对此深表怀疑。
这个面具的造型让希恩想到了他那个年代的防毒面具。它们非常相像,都有着皮质的面罩与金属护目镜;但口鼻部分本该安装滤毒罐的地方被安上了尖尖的鸟喙,材质是银白发亮的金属。
希恩发现自己的审美观没法和五十年之后的现在接轨;他觉得这东西看起来非常奇怪,还有点吓人。他敢肯定,如果有人戴着这个出现在五十年前,一定会把小孩子吓哭。
“的确很可爱。”希恩违心地说:“如果这是乌鸦的标志,那么我们可以戴着它出现在贵族的晚宴上?”
“当然可以。护卫队不会因为你戴着乌鸦面具就捉你回去。有些好奇的贵族少年也会戴着这个式样的面具。年轻人总是容易对逆主流的东西感兴趣,就算它们很危险。”
听了这话,希恩突发奇想:“你们没有想过走到阳光之下吗?只要拉拢到合适的大家族,事情会变得容易。”
弗朗西斯眼中光芒一闪;那就像黑暗中燧石打出火花般明亮,然而片刻便回归暗沉。“想法不错,但没人愿意。打个比方,如果你见到梅丹佐·列文,你会感化他还是揍他一顿?”
这问题简直切中要害。希恩仔细地想了想,还是给出了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脑海的那个答案:“我会用揍他一顿的方式感化他。如果不奏效,就多揍几次。这可不是为了私仇——好吧,不全是。”
他的确是那样想的。很快,他就有了将想法付诸于实践的机会。
化妆舞会还有半小时才会开始。
确认过时间,梅丹佐将怀表放回衣内,在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百米距离的位置命令飞艇降落。他打算一个人走过去,甚至不要护卫跟随。他很少这样做,因为不端架子、一人独行很*份;可他今天打算借一人独处的时间想些事情。
在几天前遇上希恩之前,梅丹佐对那颗来自异国的巨大蓝钻来历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想把那个价值连城的东西买下罢了。但希恩对他说过,那是“属于别人的东西”;他验证之后,发现事实果真如此。
他的父辈侵占了别国的领土,以驱逐异教的名义捣毁了那个国家的神殿,抢走了那个国家的圣物。这个事实让梅丹佐莫名地心情复杂。
梅丹佐忽然发现,他们为了玩乐、炫耀而强夺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民族的信仰寄托。他很少关注别人的事情,以至于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做过许多残忍的事情。
当梅丹佐自思考中回神时,他已经拐进了一条狭窄黑暗的路。他知道穿过这条道就到了那位夫人宅邸的正门,不禁加快了脚步。他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这么没有风度地独自步行。
“为什么如此着急?你还有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这句话的内容本不能让梅丹佐放慢步伐;但那个声音让梅丹佐成功地停住了脚步。他认出这声音属于他刚刚还想着的凶悍少年。他看见对方穿着式样简单的黑色礼服,头发梳得整齐,看起来像哪家落单的小少爷,但眼中依旧充满了不服从任何人的野性。梅丹佐最喜欢希恩这样的眼神,但他知道,这很可能令对方的伪装功亏一篑。
梅丹佐想起了那套被少年时代的自己束之高阁的深蓝色礼服。那套礼服上缀有饰边,能让人显得柔和。他想希恩穿上那礼服会非常漂亮,甚至也能让人忽略他那野兽一样的眼神。“你看起来精神不错。我猜契约带给你的痛苦没能打倒你。至少,现在还没有。”
希恩看着梅丹佐,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在赌约期间与决定胜负之后,你都不会去找我姐姐的麻烦?”
“当然,”梅丹佐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他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诚实,而希恩的怀疑则让他更加不快。“我为什么要去伤害一个无辜又贫穷的女人?如果你不反抗我,我根本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任何人。”
“别那么敏感,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希恩走到梅丹佐面前,忽然微笑了:“我只是需要给自己一剂定心药。”
在他们共处的几天中,若是剔除冷笑与嘲讽,那么希恩就从未对梅丹佐笑过。因为这个原因,梅丹佐看到那个微笑的时候便有些晃神;而他很快就发现,这是自己犯的最严重错误之一。
一击重拳击在了梅丹佐的下巴,让他身体向后跌去,最终靠在墙上。他还未回过神来,腹部便挨了更严重的一击。梅丹佐的格斗技巧根本不亚于希恩,但对方占了先机,以至于他一时之间竟然措手不及,只能防守。
梅丹佐从未经历过被人袭击的经历,这前所未有的疼痛令他诧异。希恩下手显然毫不留情,攻击几乎没有间歇。这时候,梅丹佐想到了魔法攻击;他知道希恩扛不住这个。但他必须先把手套脱掉。只有手指裸|露在外时,魔法才会奏效。
“噢,想起来怎样能有效打倒我了?”梅丹佐听见希恩在笑。紧接着,他的手臂被猛地扭到了身后,后背挨了异常猛烈的一击;这一下比先前都要沉重,甚至让他喘息着跌向地上。他猜,希恩是对着他的后背踹了一脚。
“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样。谢天谢地,我今天实现了它。”希恩走到了梅丹佐前方,双手捉着他的衣领将人拽了起来。梅丹佐比希恩高大,做完这个动作,希恩也是气喘吁吁;可他眼睛亮得惊人:“你以虐待别人为乐,现在你亲自体会到这滋味了。”
“野蛮人的行径。”梅丹佐冷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对方用力推开。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整理着装的动作都因为这愤怒而有些失控。“加入‘乌鸦’会令你后悔。他们总想着挑起战争,所做的一切都在法律边缘游走。五十年前就有人试图用暴力毁灭这个国家,但他们失败了,而且为罪行付出了代价。你们也一样。”
整理过自己的礼服与头发,梅丹佐扯下了自己的手套,打算在保持风度的前提下给希恩一些惩罚,可希恩阻止了他。
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希恩只是用暗红色的眼睛盯着他,缓缓地说:“你说他们是罪人?你敢再说一遍吗?”
“你敢再说一遍那自欺欺人的谎言吗?是的,他们不会生气、不会反驳,因为他们已经死亡,化成了尘埃。可你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卑微的人民撑起了这个国家的基层运转,而你甚至不屑于看他们一眼;那些选择战斗的人不忍心看着同伴们艰难地活着、凄惨地死去。你以为在底层工作的人是机器,反对你们的人是渣滓?他们当然不是;他们都是生命。战争不是我们打响的。从五十年前你们单方面毁约时战争就打响了,而且,是你们令它开始。现在,你敢看着我,再说一遍那些愚蠢可笑的话吗?”
梅丹佐震惊地后退,后背靠在了墙上。他简直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可他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希恩沉默了片刻。他不能自制地想起了前世那些战友们;这一世他已经收获到了很多同伴,但他仍旧怀念那些人。
“我和我的朋友们,就是你们口中的‘罪人’。这些人是不会屈从的异类,惩罚也不能让他们低头。我们手段或许暴力又血腥,可我们在为平民讨回公道,从未伤及无辜。你没想过吗,虚伪外表之下的傲慢与残忍更加可憎。是你们造就了我们现在的可怕模样。究竟谁该负责?”
“你到底是谁?”梅丹佐惊惶地发问。他是如此害怕这个问题,却又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
希恩愕然,脸上忽然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他喃喃地说:“我真愚蠢。我和你说这些话,简直是在教幼虎不要捕食兔子。你这样冷酷无情,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梅丹佐感觉糟透了。他几乎浑身都疼,可这句话却让他连心脏都揪紧了。他想解释,却无话可说。他看向希恩。对方脸上那严肃又悲伤的表情消失了,恢复到最常见的冷淡神情。
“你曾经那样对我,而我甚至没有打你的脸。”希恩低声说着:“你看,我多体贴,就像你一样。”
这话里充满了嘲讽,梅丹佐却有点想笑。的确,希恩没有打他的脸;只要他稍作整顿,又能恢复成平日完美又令人害怕的模样——至少在表面上是。
梅丹佐知道,自己并不体贴;但他觉得,希恩的确是体贴的。他垂着头,金发遮住了大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