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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恩躺下,由衷地感叹:“谢天谢地,我拥有这短暂的安宁,终于能够什么都不想地休息了。”
然而希恩大错特错了。天还不亮他就被女人凄厉的哭声吵醒,响亮得仿佛来自隔壁,令闻者心惊;同样惊醒的索菲亚告诉他那是一位母亲,她的孩子在枉受病痛折磨半月后终于被圣母带走。之后,黎明如同叫醒的闹钟,令整个贫民区都“活”了过来。当然,这不是辛苦奔走的“活”;在周末,任何工厂都是不上工的。
眼下的场面令人心酸又深感温暖。贫民区除了老人与残疾人几乎都是工人,他们习惯了工作日匆忙的节奏,以至于在难得的假期无所适从。可这些人找到了事情做: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无法自行照料自己的人们,向那些可怜人伸出援手。
我应该下去加入他们;这些人的祖父辈很可能和我坐在同一个酒馆里喝过酒打过牌。他们如此艰难,我不能只是看着。希恩这样想。他从窗边走开,对索菲亚说了自己打算去做什么。
“希恩,你这样我太高兴了!”这个年轻的女人激动得抱住了他:“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肯定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变得沉默,眼神也非常吓人!我都担心死了!”
恐怕并不止这一点变化。
被索菲亚拥抱的瞬间,希恩全身都僵硬起来。他发现自己没法与人亲密接触了,这让他恐慌。从前他与女人近距离接触也会不自在,但那是好奇与胆怯的双重心理作祟,与现在打心眼里的抵触大不相同。在遇上梅丹佐之前,他从来没这样过。
此刻,激动的女人稍微平静下来,飞快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从前你就经常去照料那些老家伙,而他们也喜欢你。有一次,对面街上那个老傻瓜开玩笑说你应该把自己卖掉挣钱,当时你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为了赔罪,买了把匕首送你。那几乎花了他全部积蓄,真是傻到家了。”
“是啊,这真傻。”希恩喃喃道,心中一阵酸涩:“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抬起手拍了拍索菲亚的肩头。作为亲人,他本应亲吻对方的前额以示安慰,可他已经对此心怀抵触。自然而然的,他将这罪过归咎于梅丹佐。
希恩离开屋子,走入街道。有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个肤色偏黑、衣着整洁的青年;他用指尖凭空出现的火焰去炙烤一段金属的中央,之后迅速将它掰弯。大概是察觉了希恩的目光,那人转过来,向希恩点头致意。
希恩看着对方。他知道火系魔法属于哪个姓氏。“格林?”他试探着问,继而又自行确认道:“布莱恩·格林。”
“看来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了。”青年放下手中的活计,之后微笑着走过来。“我们在拍卖会上见过;准确地说,是我见过你。你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我的朋友更是对此十分欣赏。”
“这话我不敢苟同。您的朋友对我可不怎么友善。”希恩一想到对方口中的“朋友”是谁,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冷了下去。
“的确如此。不过,梅丹佐对人一向不友善,而你那时候的身份是商品。”布莱恩的脸上似乎有几分歉意:“我只是陈述事实,并不想冒犯你。我觉得你很有趣,而且,我不会像梅丹佐那样……怎么说呢,不尊重你?”
“你没必要解释。我对你完全没有恶感。”希恩陷入了回忆:“格林家族的人做决策总是非常明智,可他们在明智的前提下心肠也不坏。”
“你的评价可真高,我以为你是愤世嫉俗的人。”布莱恩意外道:“而且,你说‘总是’,就好像认识我的先祖一样。”
希恩笑了笑:“您是极少数情愿走入贫民区的贵族少爷之一,而您的父亲是位还算公正的治安法官。这显然是传统了。”他认识对方的祖父。那位公爵在内战打响时保持中立,对新贵族与平民两不相帮;这决策不算糟,而且对于平民一方来说没有坏处。
意识到自顾自地沉浸在回忆中有多不礼貌,希恩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一个他绝对不想见到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
“看来他们给你放假了。”梅丹佐微笑;在希恩看来,那笑不怀好意。这个男人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衬衫,金色长发在这阳光稀微的阴暗角落也闪耀如星,与破落的街道格格不入。
打量完毕,希恩冷淡地开口:“你竟然纡尊降贵走进这里。我真是惊呆了。”
布莱恩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人,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其中一方的傲慢与另一方的火气。“我在想,你们两个相遇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吵架?”
“当然不。”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对于这份默契,梅丹佐感到有趣,希恩则觉得懊恼。
“既然不是,我们就找点事情做吧。”布莱恩转向梅丹佐:“我得继续帮那个孩子修好手推车。你可以和希恩一起,既然你们这么的……默契。”
梅丹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小声说道:“布莱恩,你现在看起来真像个皮条客。”
布莱恩耸肩,之后走开。他知道,自己将好友与平民相提并论伤到了对方的自尊;可他觉得,梅丹佐是时候放下那令人生厌的傲慢了。
希恩盯着梅丹佐。他已经顾不得心中的憎恨了;此刻他陷入了惊讶。傲慢是列文家族的传统,詹姆斯也不曾走到平民中间,最多是以钱财救灾。他没想到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会踏足贫民生活的街道。“你真的是来帮忙的,是吧?”
“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做的话。”梅丹佐向旁边挪了下身子,避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他在这里感到不自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跟着我吧。”希恩迈出步子:“今天清晨有个孩子病死了,恐怕家里正需要人帮忙。”
他们的目的地黑暗狭窄,令人伤心。死去的婴孩已经入棺,然而这位单身母亲暂时没钱购买墓地,只能将那小小的棺材放在墙角。她已经不再哭号,而是面色铁青地坐在桌旁。她的大儿子坐在墙角折腾坏掉的小型自动纺织机,发出吱吱哑哑的难听声音。
希恩环视一周,小声叹道:“如果那孩子再那样下去……”
梅丹佐接过话:“坏掉的就不仅仅是蒸汽机,那几个连杆和轮子也会掉下来了。”
“不,我想说的是他马上就要挨揍。”希恩惊讶地回头看向对方:“你似乎很懂行。”
“我当然懂。我在学校里学过这个。”梅丹佐看着这破旧的屋子,犹豫许久才决定般地说:“我去把它修好,你去安慰那位情绪不佳的女士。”
“好。”希恩应声,随即朝梅丹佐微笑了一下:“你今天让我惊讶了。”
那是个多么罕见的微笑呀,梅丹佐想着。他走到那个男孩面前蹲下,将纺织机移向自己。男孩表情怯怯,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梅丹佐有点好奇,但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机器上。
这家伙还真懂这个。希恩看着那双好看的手飞快地摆弄着那些金属零件。当他看见对方金色的长发滑落肩头时,便向女人打了声招呼,从桌上取了根草绳,随即走向梅丹佐。
静电噼啪的声音让梅丹佐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在用肮脏的草绳碰我的头发。”
“请你入乡随俗吧,大少爷。”希恩强忍着扯对方头发的冲动低声说道:“你头发太长了,我得帮你束起来。如果你散着它们,机器会把它们绞进去,那你就可以大出洋相了。相信我,我对那个场面十分期待。”
梅丹佐皱了皱眉,但没有再说什么。他任希恩用手将自己的头发聚拢、束成一束。对方的手指很瘦、很温暖,让他有些恍惚:在那些唯命是从的人身上,我都没感到过这种温度;这个人对我无礼又毫不在意,可他竟然这么温暖!
希恩也对此发表了意见:“你身上总是这么冷。”
梅丹佐满足地笑了:“你果然无法忘记。现在就算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也没法与他们拥吻了吧?”
希恩一怔,随即蹲下、与梅丹佐并排呆着。他急切地问:“这也是契约造成的?”
“这不是。只是你心理改变了。”梅丹佐凑过去,在希恩耳畔温柔地说着:“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让你不敢和人发生太过亲近的肢体接触。你可能会认为这恶心透顶,但你的身体只能属于我。”
希恩的身体僵了一下。梅丹佐那些话纯粹是在戳他的痛处。这伤害十分有效,就像对方曾做过的那样,用刀将自己的皮肤割裂后,又将伤口撑得更加血肉模糊。他想一脚将梅丹佐踢飞,可当务之急是为这个不幸的家庭带来一点慰藉。于是他什么都没做。
纺织机终于恢复到工作状态,男孩的眼睛因此而变亮。他期待地看着梅丹佐,突然开口说话:“您真厉害。您也会修煤气灯吗?母亲晚上需要亮一点的灯,可我们的煤气灯已经被摔碎了。”
摔碎了就没可能修好,你们完全可以再去买一盏。梅丹佐想这样说,但他开不了口。他已经看出这个家庭有多贫穷。
“拿个带塞的酒瓶过来。”希恩说道:“这家伙会光系魔法,能把玻璃瓶变成一盏灯。那能让你们用一个月了。”
梅丹佐奇怪道:“我在你面前没做过这种事。你怎么知道我能做到?”
因为我和你祖父同一阵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希恩没法说出这个答案,只能敷衍对方:“我就是知道。”
当酒瓶因为魔法而充盈着柔和的白色光芒,这个昏暗的空间也被照亮了。男孩惊喜交加地笑出来,仿佛原本黑暗的世界在他面前被点亮。希恩欣慰地微笑,当他看见梅丹佐眼中淡淡的惊喜时,笑容却又逐渐淡去。
这家伙,或许并不是不可救药……
“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很好。”当他们并肩走出那间房屋,梅丹佐笑着问希恩:“终于因我的魅力而倾倒了?”
“那是鬼话!”希恩加重了语气。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好看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尤其对方还因此而自恋着,他想道。“我当然想揍你。但你让那个苦闷的孩子笑了,就因为这个,我也不能和你动手。”
梅丹佐意外不小:“就这样?”
“就这样。”希恩转身走开:“虽然你可能只是觉得好奇或者有趣,但你至少做了有意义的事情。”
、第二十一章
“我不明白。”梅丹佐跟上希恩。“你很关心他们,可你们根本毫无关系。”
“怎么会毫无关系?”希恩慢下脚步,反问:“他们和我难道不是‘同类’吗?无论是外面整齐街道上的、还是这垃圾堆里的,都是一样的平民。你不懂也不奇怪。你对他人漠不关心,当然理解不了这个。”
梅丹佐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讲。希恩说得没错。他无法理解,过去他也的确对其他人漠不关心。他放缓脚步跟在希恩身后。
作为城市的一角,贫民区的一切都和他所熟知的“街道”完全不同。房屋低矮狭小,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就像纸箱里摆得毫无缝隙的积木。
有些人搬着——或者拖着——毫无光泽的金属制品回来,看着那破烂儿的眼神简直称得上珍惜。梅丹佐认识其中的一些东西:那是从各个大家族收集并统一处理的垃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想不到有一群人会将垃圾当作宝物。
希恩回头,看到梅丹佐的惊讶表情,解释道:“这儿有很多人买不起轮椅、手推车之类的东西,所以有人从你们弃若敝屣的东西里捡些能用的回来。拜生活所赐,这几条街上有几个手工不错的机械师和木匠。这可都是自己练出来的。”
梅丹佐加快步伐,走到了希恩身侧。最初他嫌恶这里,现在却有点儿害怕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一位小姐家。”希恩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