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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之间的关系实在太过复杂了,先是彼此的仇人、恩人又是情人。由于二人心甘情愿让自己与这个风云莫测的朝廷深深相系,所以她们并不说出口,不能说出会玷污爱情的字眼。但她们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着切不开的情义: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臣子与嫔妃,武则天是她的天子与伴侣。
「有时候……」坐于床延的一代女帝叹道:「朕只想在转头之时,能看到有人填补龙椅旁的空位。」
「那便尽量转过头吧。」上官婉儿倾向前,细细地吻着那愁颜不展的眉间。「皇上,婉儿会永远填补您身边的空位。」
这场未达共识的深夜对谈结束了,日后也永不再被提起。是否曾留下任何隐忧,此时的两人仍无法确定。倒是,武则天先前任用来铲除政敌、建立国威的小人酷吏,他们发明出来审问罪犯、可称是丧心病狂的十号大枷刑责,终于在民间累积起消除不了的怨恨风波。
女皇得想想该怎么除犬了。
有一次,听到宰相狄仁杰于早朝又参了执掌重大案件的景丽门推事院主一本,武则天遂灵机一动,心想不如就让这些已无利用价值、徒惹麻烦的酷吏们,在他们自己研发的刑具前走一遭,尝尝百姓和大臣过去魂胆飞越,不得不含冤屈招的折磨。
决定后,武则天一举杀了过去为她鞠躬尽瘁的来俊臣和旗下相关的数名臣子,并将他们的残尸碎肉丢于民间游行以熄众怒。当时有好几个百姓因为抢到来俊臣的眼珠和手指,兴奋地沿街跑了好几里路,争相炫耀。
经历这段历时不久的恐怖统治,武则天不仅在臣民心中有了威吓畏惧的形象,也藉由“为民除害”而再度恢复英明公正的贤君地位──她冷静果敢的性格,便如此显著地维持着今后的周朝治世。
同时也、决定了上官婉儿的黥面之刑。
第十四章
改变人生的大事通常都开始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
这天,难得政务清闲,上官婉儿心情愉悦地来到国史馆编修本册,顺道解决几位朝中饱学之士又新写了数十篇的诗文求她评鉴。从书桌位置抬眼望去,能看到名义上来帮忙查找史册资料的清夏,身边迭了好几本书,又陷入让她神往的文学之海里。
上官婉儿不禁扬起慨然的浅笑。清夏越是成长,越让她想起许久以前的自己,不过比起吟诗作赋,清夏的热情大多在表纪长文上,作品虽犹见青涩,却透露着不凡气度,令人想象不出写文者过去是个曾在被鹦鹉啄伤后、边哭边跑到后宫寝居──即是武周皇帝和昭容的卧房──大喊:“上官姊姊,清夏快死掉了!”的童稚少女。
摇摇头,上官婉儿又专注于手边文章。
居然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这种类于七十岁老婆婆的感慨,并不是二十岁的她应该产生的想法。
微风吹抚天际,自门口传来清新花香,阳照洒满窗台,沐浴洗礼着世间。
在如此悠闲安乐的时光中,上官婉儿想起了月前骊山一游的情景,遂提笔写下融合美景感想与未来愿景的诗。
「三秦季月景龙年,可乘观风出灞川;
遥看电掣金马跃,国瞩霜原玉作田。
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御帐日边开;
岁岁年年常扈驿,长长久久乐承平。」
笔还未放下,便听到一道苍哑的声音率先为她吟了诗。上官婉儿抬起头,认出这名奇妙地提着一壶茶与两盅茶杯的老者是谁后,瑰丽的唇与黑白分明的清目同时绽放出笑意。
「狄大人,稚拙劣作,让您见笑了。」
「娘娘可是太谦虚了,若娘娘的诗尚且稚拙,则吾等墨客皆不堪入目了。」老者正是大周朝的宰相狄仁杰。「岁岁年年常扈驿,长长久久乐承平……娘娘在太平盛世写下祈愿不再有血腥杀戮的诗词,老臣不禁猜测,是否娘娘已知将来还会有一波腥风血雨?」
未显露出任何诧异或慌乱,上官婉儿回答的语气仍是轻柔悠扬:「大人倒是多心了。这首诗不过是我月前游骊山的兴之所作,若硬要牵扯到官场朝廷之事,岂不如文字狱般使人字字心惊?」
「娘娘所言极是,老臣失言了。为表歉意──」狄仁杰将茶壶和杯子放在桌上。「请品尝,娘娘。」
「这是……?」
「湖南名茶,君山神针。老臣深觉此茶色香味形俱佳,正打算找一天向圣上进言,纳为贡茶呢。」
「大人不吝将珍品与人同享,我便却之不恭了。」
上官婉儿为自己和对方倒了两杯茶,这个举动不仅说明再如何权柄朝野,她仍谨守着二品与一品的礼节,也充分展现两人跨越年纪、政见、朝官与妃子界线的深厚交情。
其实最初狄仁杰和上官婉儿的关系并不好。狄仁杰虽为武周尽心尽力、恳恳勉勉,但他终究是一心向着李唐皇室,与明显以武则天为尊的上官婉儿,在政治思想上便形成两者极端的反差。然而,二人皆是有胆有才的治理能臣,这段日子为了大小政事频繁地合作商讨,使两人意识型态上的隔阂渐消,偶尔于政见上的针锋相对也只加深了彼此的惺惺相惜──更重要的是,狄仁杰和上官婉儿都肩负冒死直谏武则天的重任,萌生同袍战友的情谊也是必然结果了。
「这茶……体轻、质轻、味轻、啜轻、水轻、香轻;而出自大人之手,制茶、烹茶、斗茶、分茶,亦无不见其精巧。」上官婉儿打开壶盖,看到茶叶满披茸毛,底色金黄,冲泡后如黄色羽毛一样根根竖立。「芽细、末细、啜细,处处见细。饮此茶正如人生的细小情事,只要体会其中小趣小乐,虽平凡浅近亦能自得其乐……狄大人真是味觉丰富而味感殊妙啊,佩服、佩服。」
狄仁杰被夸得乐陶陶的,笑道:「没想到娘娘不仅如文魁星下凡能评鉴天下诗文,对茶学也有一番造诣,老臣才要说声钦佩。」
「我看、上官姊姊和狄先生就不要继续夸彼此了,你们两人都很厉害,都很令人敬佩──听完对方的话都不会脸红,清夏实在太佩服了。」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一堆卷轴站在桌旁的清夏,虽是发出冒犯言语,但偏偏有着一张能消弭怒火、清艳如花的笑颜,每每也让她躲过大小责备。
「清夏,不能对宰相大人没规矩。」上官婉儿佯装微愠,稍弯的眼线却泄漏她的笑意。
狄仁杰笑着挥了下手。「小娃儿说得没错,老臣与娘娘说着说着,总不由得犯了多言的毛病。」
“人家才不是小娃儿呢……!”清夏小声地抱怨了回去。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上官婉儿又为他斟了杯茶,随即望向清夏问:「怀中那堆卷轴,全是用来撰写国史的?」
「啊?」清夏低头看了一眼几乎能淹没她的面容的物品。「喔,不,这些是清夏打算带回去看的东西,编修国史的纪录都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了。」
「妳要回去了?」
「嗯。坐在椅子上看很容易累,所以想回去窝在软绵绵、暖洋洋的被窝里一次看够!」
上官婉儿叮咛道:「觉得累便甭看了,书不会跑,身体要紧。」
「这句话清夏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上官姊姊。上次在御书房因疲劳过度晕倒了,便被皇上二话不说地赶去骊山一游五日。这次要再晕倒,真不晓得皇上会送上官姊姊到哪座山头去。」
被提及昔日的失策,使上官婉儿扬起不好意思的笑。「好了好了,少贫嘴,要回去便快回去吧。」
「遵命,娘娘。」清夏没忘记向宰相行礼。「狄先生,清夏告退了。」
狄仁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捻捻山羊胡──上官婉儿曾说那让他看起来像个奸臣。「这女孩机灵聪慧,颇有娘娘之风……娘娘是欲提携她为每日都得提心吊胆的政治人才,还是能享受平静生活的骚人墨客?」
「若然清夏的才学是真正智慧,她会自己发现天命所在。」
上官婉儿轻啜着茶,热气烟雾使她的五官看来有些朦胧,唯有那贤能从容、淡雅清明的气质,无论何种外在事物也掩盖不了。
狄仁杰不禁愧然地说:「若吾等君主为男子,老臣自要首当其冲为册立娘娘为后请命,可惜……也是无奈,恐怕除了圣上,再无人能了解甚至如此珍惜娘娘的绝顶资质了。」
上官婉儿闭起眼睛,彷佛正以全身五感品茗着茶香与滋味。「宰相大人,喝茶吧。」
「……说得也是,此时还是喝茶就好。」
岁岁年年常扈驿,长长久久乐承平……太难。
几乎就在这个结论闪过脑海时,一名惊慌跑进国史馆的太监便跪在二人跟前道:「娘娘,狄大人,大事不好了!」
上官婉儿猜想,这些太监宫女最先学到的宫中语言定是“大事不好”的四字箴言。「发生何事了?」
「圣上于上阳宫酬宴大臣,未料宴中遇刺,御医们现下全在连璧宫诊治圣上伤势……!」
上官婉儿在听到“遇刺”一言时,早已刷白了脸,抢在狄仁杰开口之前问:「皇上伤得如何?」
「这个……据闻伤及左肩和腰侧。」
「我得走了。」纵使是在如此担忧危急的情况下,仍该维持着不让皇室丢脸的基本仪态。上官婉儿站起身,朝狄仁杰说道:「歹人入侵宫中加害于皇上,请宰相严加调查,断不可遗漏任何蛛丝马迹。一有消息,无论何时,即刻知会我。」
「老臣遵命。」狄仁杰拱手作揖。「恭送娘娘。」
***
「皇上……!万万不可啊,您有伤在身……!」
「你们都退下,谁也别想拦朕!」
「皇上!」
上官婉儿一踏进连璧宫寝室,便见到几个本该忙于治疗武则天伤势的御医和宫女们,全都一个个跪在地上,接连排开至少十人有余,而理应在床歇息的武则天却右手提剑,像是欲攻往炼狱的阿修罗。她身上的白色亵衣因与御医们阻挡和拉扯而显得稍微凌乱,露出左肩尚未打结的绷带,肩膀和腰际处所渗出的血迹,不晓得是甫受伤之时还是由于此刻的搏命演出所致。
「娘娘,您可终于来了!」御医沈南璆,一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孱弱书生,这时如天降甘霖般改而跪在上官婉儿面前。「快来劝劝皇上,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皇上,冷静一点!」一脸怒容、双眼充血的武则天愤恨地挥舞手中长剑,眼见她未受完整治疗的伤口处继续在亵衣上渗透潺潺血渍,上官婉儿没闲工夫询问沈南璆详细情形,咬牙地冒死上前,奔到武则天身边。「皇上,您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放下,不然会弄伤自己的!」
「笑话,我武则天还不到拿把剑却会伤及己身的年纪!」完全不管避开伤处、奋力地紧抱着她的上官婉儿,武则天抬剑指向最倒霉的一名御医。「你,叫人去把刺客带来!胆敢于大臣宴会中行刺,朕绝不轻饶!」
御医被锋亮的剑尖吓得往后坐倒,上官婉儿察觉箝制武则天的行动并不能平息她的冲动,于是毅然决然站到剑锋之前,凛然双眼直视着因她的行为而稍感犹豫的持剑者。
「皇上,处罚犯人自有大理寺执行,纵是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该目无法纪、滥权乱政。」她将音调放柔,将语气放缓,用着一道平和诚挚的嗓音恳劝着:「请把剑放下,皇上。」
武则天沉默地凝望上官婉儿,跪着的御医们全为这诡谲一幕捏把冷汗──皇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