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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张寅青算是体贴她了,没再嫌她走得慢、走得笨,有时干脆将她拦腰一抱就是好几步路,如果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恐怕会背她疾行,倒还省事些。
天快亮时,他们停下来吃些干粮、喝些水,张潜问:“我们要怎么走?”
“渡河往南。如果没有意外,应文兄早避开洪水,赶往浙赣的边界了。”张寅青说。
浙赣边界?这不就离她的目标愈来愈远了吗?攸君记得姨婆说,他们得在石陂渡河,再往东走,才能到苏州。她现在就在北岸,说不定婆婆已在四处寻她,她当然不能随这群人到南方,况且,她本来就不该和他们在一块儿。
攸君想提出自己的意见,要他们实现放她走的诺言,但此刻,赶路要紧,又怕白铁爪由后面追来,所以,一路风声鹤唳的,根本找不到了时机。
张寅青几次看她风尘满脸、蛾眉紧蹙,但并没有发出怨言,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从半夜到黎明,从黎明又到午后,他们终于来到有人迹的小码头,放眼望去,河水海潮得不见彼岸,而且,上面还飘着一些大树、梁柱屋宇、死的动物,甚至疑似人体的东西。
“洪水。”张寅青望着滚滚的浊流说。
“把石陂河以南的几个镇都淹罗!”旁边有一个乞丐老头说:“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呀!”
“苍天不仁,是因为人先不义,都做些丧尽天良之事。”张潜感慨地说。
“你们要过河吗?”老头子问。
“没错。”张寅青回答。
“船只可是很贵的呀!”老头子说:“这一上船,汪洋一片,还以为自己在东海哩!”
他们都是飘泊惯了的人,什么海都见识过,这洪水涨起来的河,不过是小事一椿。
张寅青正要派阿官和林杰去找船,攸君突然说:“我不过河,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离开?”张寅青好像听不懂她的话船重复着。
“老大,吴姑娘的意思,是要和我们‘珍重再见’了。”李武东凑热闹地说。
“对。”攸君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混入白铁爪的山寨救出张先生,你就放我自由。”
他还没笨到记不住这些话,她干嘛又说一次呢?往南看是未消的汤汤大水,往北看是饥民遍野,她一个女孩子家如何生存?
张寅青当下便说:“不行!不管我曾答应过什么,你还是得跟着我们!”
攸君无法置信的睁大眸子,“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我要往东,又不往南,而且,我还有姨婆,我得去找他们,你没理由限制我的行动,我又不欠你任何东西!”
张潜早就对这年轻姑娘的来历很有兴趣,听到他们的争执,忍不住问:“她欠你什么吗?”
“一条命!”张寅青铁着脸说。
“你或许救过我,但不能囚禁我!”攸君向着其他人说:“你们都可以作证,他说会让我走的!”
“是不是这样呢?”张潜问着林杰。
“是这样。”林杰点点头,“老大在石陂救了吴姑娘,希望她留下来帮忙,事成后就各走各的。”
“既然如此,好有什么好吵的?”张潜以长者的姿态说:“吴姑娘,谢谢你伸出援手,你要往东,我们也不留你了。”
“可是她一个人……”张寅青急急地说。
“我姨婆就在前头等我,我不会一个人的。”攸君说完,取回自己的东西和串铃子,简短告辞,便匆匆往小镇走去,深怕张寅青会出来阻挡她。
好在有个张潜是讲道理的!
眼看他的“包袱”一步步走远,张寅青顿时有一种心头肉被刨去的感觉,以及三个字——不甘心!他不甘心对她一无所知、不甘心她飘然远去,更不甘心一场邂逅,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但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天下女人如此多,她毫无特别之处,再美、再神秘,也轮不到他割舍不下的牵念着,他可是一向富有薄幸之名的张寅青呢!
张寅青强忍着沉重的情绪,分头指挥找渡舟、找宿处,忙了好一阵子,见日落江面,彩霞都不再瑰丽,夜幕如一块阴影般掩住他的心头,突然,一股极强烈的预感冲击着他——那个攸君……甚至过不了今晚!
不行!他不能放她一个人行走茫茫的江湖!
“林杰、阿官!”张寅青拉住正在准备食物的两人说:“从这儿到浙江的路线,你们都熟吧?”
“当然熟呀!”林杰想也没想的回答。
“那张先生就麻烦你们了,我不打算和你们同行。”张寅青说出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张潜问。
“我……”张寅青本想扯个谎,但又不符合他对朋友坦荡的个性,只好说:“我看,我最好去探探吴姑娘的情况,或许她找不到她姨婆,需要帮忙什么的。”
“嘿!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肠呀?”李武东调侃地道。
阿官接着开口,“老大,你这样中途开溜,小心挨师父和帮主的训,到时搞不好还会以帮规处置……”
“我心意已决。”张寅青打断他,把该交代的事情说清楚后,便火烧屁股似的往镇内而去。
他说走就走,冲动得像支冲天炮,这边张潜皱起眉说:“寅青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过。”
“他被那位吴姑娘迷住啦!”李武东说:“大概是我们有任务在身,太久没逛妓院罗!”
“吴姑娘可是大家闺秀,不比那些青楼女子。”林杰说。
“所以我才说他病情严重呀!”李武东笑嘻嘻地说:“咱们张小祖总算也有逢桃花劫的一天,从第一晚开始,我就知道他舍不得那姑娘啦!”
林杰打一下他的头,“你回总帮后,可不能乱说话,小心你的嘴!”
他们的心都闷闷的,不时望着大路,希望奇迹出现,张寅青能迷途知返,再度回到他们的队伍中。
攸君知道自己脏,由里到外都不像平常的人,所以,客栈的人一见到她,便挥着手驱赶,但她能到哪里去清洗干净呢?
第一次尝到当下层人的滋味,几天不到,便已尝尽人情冷暖,受挫的感觉一点一点的噬去她的意志,若她找不到姨婆,也走不到苏州,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张寅青,或许她该跟他……不!攸君立刻甩掉这个念头,他那人太危险,总令她忆起阿玛和哥哥,像在天子脚下仍为所欲为的那种任性人,最后连命都在仓皇中丢失。
夕阳一寸寸的转暗,攸君来到河边,决心要将自己洗净,但望着腥臭又潮湿的水,怎么也下不了手。
旁边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看不出年纪,衣服残破到腿和手臂都露了出来。在几声微弱的啼哭后,攸君才发现她身后背着一个小猫儿似的婴孩。
“苦呀!”妇人对着大河说:“战没打完,洪水就来,孩子不是死,就是卖,连丈夫也丢下我,只剩这小命根子,我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妇人的手上拿着几个发黑的馒头,让攸君的肚子又饿了起来。以她现在这种模样,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只能乞讨,但这她死也做不到的!
“姑娘就只有一个人吗?”妇人好心地问。
攸君点点头。
“这河边又黑又冷,你可以跟我一块儿,我们在庙前有个小帐篷,大家凑合着。”妇人又说。
攸君本不愿意,但又走投无路,既然是一身的乞丐装,那待在乞丐群里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但一到庙前,攸君马上就后悔了。这些乞丐比山寨中的还惨,所谓的帐篷,都是用破衣搭的,有人半死地躺在那里,有人全身水肿的任虫蚁爬……她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想吐。
远远地有人悲凉的唱着,“朝亦不得栖,暮亦不得栖,黄昏空巷风露凄。富豪大屋牢双扉,暂从檐下相为依。无端猛而深溅泥,男方悲嚎女哀啼……”
或许河边还好一点!攸君正要退出,妇人就把婴儿交给她说:“你替我照顾一下。”
软绵绵的东西交到攸君的手上后,就见那妇人走进帐篷,一个男人扑上去。
攸君从小到大哪看过这景象?不要说穷、脏、乱,还有男女间如动物般的交媾……猛地,有人拉住她,婴儿落到地上,哭得惊天动地,她也尖叫起来。
“要不要鸡腿?我有鸡腿喔!”一个粗壮的男人硬是要亲她说:“乖乖伺候大爷吧!”
“不!”攸君使尽吃奶的力气推工他,得空就跑。
但哪里是正确的方向呢,在这里,人人都饿得半死,不会有人伸出援手的。攸君盲目地跑着,但就是出不了这些帐篷,当看见最后一堵墙高高的在她面前耸起时,她再也无路可走了!
不!她是大清格格、大周公主,宁死也不能损及清白啊!没白绫可上吊,那剑呢……哦!她只有串铃了,只是剑的饰物,一堆没用的宝石……宝石?对!她可以吞宝石自尽,就像以前人家说的吞金……
攸君用力地握着串铃子,等待嘈杂声靠近。
一个大拳挥过来,弄掉串铃子,男人粗暴地说:“你这婊子,看本大爷怎么整治你!”
“串铃子我的串铃子……”攸君蹲到地上寻找,那人扑个空,更愤怒得如一只大熊。
突然,有两条腿连翻的踢过来,把大熊踹得有七、八里远,几个帐篷应声而倒,里面的人惊叫哀嚎。
“快走!”腿的主人说。
攸君只觉得又有人要强拉她,本能地挣扎,却听到那人说:“是我!”
是张寅青!她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泪水溢出,心也放下来了。她不再抗拒,只是说:“串铃子,我要找到串铃子!”
“又是那劳什子!都死到临头了,还管它干嘛!”张寅青生气地说。
“没有它,我死也不走——”攸君继续在地上摸索。
“真是白痴!”说归说,张寅青仍替她挡住那些凶悍的乞丐及嫖客,虽然他武功高强,但众怒还是不可犯的!
“找到了!”攸君终于说。
张寅青拦腰将她抱起,又飞又跳的,奔跑了一段路,才离开乞丐的地盘和一群穷追不舍的野狗。
到了河岸边,他们停下来喘气休息。攸君两腿发软,全身颤抖,抢先开口,“我现在很难过,拜托你不要说话。”
她猜得可真准,他的确是要训她,证明她的愚蠢,不过,看到她蜷缩成一团,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可怜模样,张寅青就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月涌大江流,今晚的月虽是弯弯一条,河水涛涛,也照出慑人的澎湃感。他们都沉默不语,只是任河水声占去四周的寂静。
这沉默,对张寅青而言是个异数,但和攸君在一起,却是如此自然,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忧伤、惊吓,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
而他的沉默对攸君来说,则是一种体谅,一种了解及等待,是没有人给过她的平静治疗。
许久许久后,他才问:“你要去哪里呢?”
她用着和月一样美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好想洗个澡,把一切肮脏都洗掉。”
“没问题!”张寅青爽快地说:“一切交给我来办!”
张寅青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找户人家,敲敲门,给一点钱,说两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暂住一宿的机会。
这家人的晚辈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两个老人,十分热心地招待他们。
攸君终于有热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拼命地刷,在升腾的氤氲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后,她什么都无法想,只能闭着眼睛陷入半昏睡的状态中。
直到张寅青在门外叫着,“攸君,该起来了吧?”
他竟敢叫她的闺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称她吴姑娘。
攸君换上农家的粗布衣裳,虽刺皮肤,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