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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靠着那棵大树坐下,轻轻抚摸怀里的酒坛,没有打开。粗瓷的酒坛冰冷坚硬,触手并不光滑,线条却干净流畅。厚厚的封泥上盖着一个朴拙的印章。浓郁的酒香透过封泥沁出来,久久不散。
果然是好酒。不用喝也可以醉了。一个人喝酒实在是闷,但是……我又想等谁来陪?
……
“既然已经来了,就出来吧。”我对着树林淡淡地说。
心情不好并不代表没有警觉心,何况跟在后面的人又没刻意隐藏形迹。
林中的人应声而出,静静地走到我身边坐下,态度自然而稔熟,只是没有开口说话。
我用手支着头,漠然地问:
“你已经走了,为什么又来?”
“……”
“有必要亲自出马对付我吗?我现在早已今非昔比,不值得你花这么大力气。”
“……”
“其实你这会儿只要出手我就输定了。就这样了结不是很好?也省得你老放不下这件事。”
“……”
说了半天,听不到任何回音。
我侧侧头,狐疑地瞟了祁烈一眼。他一路跟了我半个时辰,不会是为了听我自说自话吧?
我好象还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
沉默……暗夜中有风吹过……
“哥哥……”祁烈突然轻轻地说,声音低沉暗哑,第一次没有带着敌意和怨恨。
我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转头回望。祁烈不知何时把脸上的面具摘掉了,露出我熟悉的俊美轮廓。他的五官仍精致清朗一如当日,却减了几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冷冽的锐利。在朦胧如水的月光下,雕刻般优美的线条再不如往日般刚硬冷峻,平静的表情中隐隐透出几分柔和味道。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是真的一直在想你……”
低低暗暗的声音,轻轻淡淡的语气,象是不经意地随口道来,尾音还没有完全吐出,就随着夜风悠悠地飘散。
……
我闭上眼,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我信……”
不是因为你此刻的神情,也不是因为你怅然的口气,而是因为……
二十几年的兄弟,二十几年的感情,就算已全部转化为恨意,也该是相当浓烈的吧?曾经亲密如斯,再绝决的对立也割不断彼此间千丝万缕的纠葛联系。正如我曾在多少次不经意间蓦然地想起他,祁烈又怎么可能在心里把我抹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不过,那并不影响你出手对付我,是么?”
如果他会因为这个就对我心慈手软,那也不是我所认识的祁烈了。
“你呢?”祁烈哑然一笑,与我一望之间,彼此心照不宣。
“挑战的人始终是你,应战的人一直是我。既然你坚持不肯放手地苦苦相逼,我就算再无能,也不能任人鱼肉吧?”
我也有我的尊严与骄傲,岂肯容人随意摆布?祁烈既然下了战书,又不容拒绝地直逼到我眼前,要把我当成北燕之行的胜利品,我又怎能不使出一点自保的手段?
“不过,那都是明天的事情了。”祁烈取过我怀中的酒坛,在手里轻抛着掂了掂,打量着封泥上印出的字样。
“醉、忘、机?好名字!只不知沉醉是否真能令人陶然忘机。咱们今夜便来试试看吧!”
他随手拍碎坛口的封泥,仰头畅饮一口,把酒坛递回到我手里。乌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今夜只是喝酒,不谈恩怨。就让咱们暂时忘掉王位之争,忘掉你我的立场和身份,再做一晚好兄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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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烈的酒量远胜于我。我不善喝酒,平日几乎滴酒不沾唇。他在酒中却罕有敌手,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我当然不会傻得在这上面跟他比试。
话说的不多,酒却喝得不慢。你一口我一口,几个来回,一坛酒便不见了一半。
倒也正常。祁烈一句不谈恩怨,可说的话题就剩的不多了。如果抛开往日亲情,再避开如今的敌对,我们还能说些什么?或许也只能但求一醉……
可是,我心里却还有两个放不下的人。
“闻雷呢?他还好吗?”
因为相邻密迩,北燕对西秦的消息不算隔膜,西秦国内的情形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祁烈的手段虽然强硬,还不算过于冷酷无情,我当年的旧属并没有被他赶尽杀绝。为了收拢人心,也为了政权的平稳过渡,除了少数几个宁折不屈的刚烈之士,大多数旧朝臣属都被保留了下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王之家的权力更迭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祁烈的王位虽然是抢来的,但他毕竟也是祁氏的嫡系子孙,血脉相同,根基未改,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富贵,朝中的大臣没理由硬顶,顺应时势地接受他上台也理所当然。
从祁烈王朝的人事更替很容易看出谁是他的心腹,谁又是他眼中的异己。
但我却始终没有听到过闻雷的消息。
闻雷是官居二品的侍卫统领,又是我最为信任的心腹臣属,在朝中也不算无名之辈。不管生死去留,总应该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从宫变发生的那一天起,闻雷这个人仿佛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吗?我也不知道。”祁烈神色平静地说。“那天你在江边没有等到他,后来我也没等到。本来想给他点封赏的。谁知道他无声无息地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
“他真的被你收买了?”
虽然事实已很明显,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怎么?现在你还不相信?”祁烈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他是最早在暗中支持我的人之一,只不过行动很隐秘,很难察觉出来就是了。亏你还这么信任他,有时候对他简直比对我还好!不过说收买也不确切。我没收买过他,是他主动送上门的。我还以为他是指望着等我成功后再讨要封赏,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悄悄地走了,让我也觉得很意外。”
我默然。跟祁烈的背叛相比,闻雷的出卖对我的打击应该小得多,但心里还是一阵锐痛,仿佛被人刺了一剑。
闻雷跟了我十几年,早在我未成年时就是我的贴身护卫,多年来跟着我出生入死,上阵杀敌,不止一次在生死关头救过我的命。我一直没把他当成手下,而是象朋友一样真心看待,更一直以为他是永远都不会背叛我的。谁知道……
人心是真这么难以捉摸么?
“那么盈儿呢?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盈儿是我的幼妹。在父王的十几名子女中,只有盈儿跟我是一母所出,就连祁烈也不是母后亲生,而是因为生母早亡,才由母后一手抚养长大的。
盈儿的年纪跟我相差太多,她还在母后怀中牙牙学语时,我已经在外领兵作战了。虽然见面的时间很少,但对于这个纤细苍白、娇弱多病的小妹妹,我还是真心疼爱的。而盈儿对我也一向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拜和依恋。
因为祁烈在宫里的时间比较多,我常常嘱托祁烈帮我好好照顾盈儿,祁烈也一直信守承诺地把她照顾得很好,对她十分宠溺疼惜。这样的话,就算我不在西秦了,祁烈应该仍会对盈儿不错吧?
“……她很好。”祁烈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是一直体弱多病。我把她送到汤泉离宫去住了。那里的气候好,又安静,比较适合她慢慢调养。”
“是么?”我淡淡一笑,“因为那儿不象宫里人多口杂,比较容易隐瞒消息吧?我猜她一定还不知道西秦的王位已换了人坐。”
祁烈目光一闪,也就大方地坦然承认。
“没错。我把她身边的宫女侍卫都换了人,严令禁止任何人向她泄露外面的消息。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你又跟北燕打仗去了,天天在离宫给你焚香祈福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祁烈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谢谢你。这样……也好。只要能,就请你一直瞒下去吧。”
我现在虽无力照顾这个敏感纤细的幼妹,至少可以不让她为我忧虑担心吧?既然祁烈肯好好照顾她,那我也可以放心了。
……
晃晃手里的酒坛,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
我举起坛子一口喝尽,手一挥,空空的酒坛脱手飞出,在暗夜里划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清脆的碎裂声中,几只宿鸟受惊飞起,在迷茫的夜色中各自飞散。
“走吧。”我挺身站起,意态决然地拂一拂衣摆。“酒已干,言已尽,又何必定要夜阑月落才肯离开?这一晚到此已经足够。”
祁烈沉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深黑的眼眸中仿佛闪过一丝黯然。
“明日再见……”他的语声微带踌躇。
“不必留情!”我却答得干脆痛快。
事已至此,敌对已是势不可免,又何必仍然拖泥带水?祁烈心中或许尚有一丝迟疑,对大局终究毫无作用,不过是徒然令人心乱而已。
这个决心,就让我代他下了吧……
……
“如果……有一天,我和拓拔弘的争斗到了白刃相见的紧要关头,你……会选择帮哪一边?”
祁烈转身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头也不回地淡淡问道。
“……”
我一呆,哑然无声地望住他。
为什么是拓拔弘?
看起来祁烈亦没有想等待我的回答,他只是信手把问题丢给我,便不再理会地继续离开。
留下我在清冷的夜风中木然而立。
祁烈和拓拔弘……而不是西秦和北燕……
西秦是我曾经拥有的国家,而祁烈却是背叛了我的兄弟。北燕曾经是我的敌国,而拓拔弘却是我……无可否认他是目前最支持我的人……
应该帮谁?而我心里又想去帮谁?
……我用力摇摇头,不想再去探究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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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冷如霜,风清如水。
‘扑楞’一声,一只归巢的夜鸟打破了山中的寂静。
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山丘脚下有一片小小的树林,被清朗的月光投下一片沉沉的暗影。
“出来吧。”我在林外面停下脚,“难道你真要在这里站上一夜么?”
毫不意外地看着拓拔弘从林中缓缓走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一双眼睛冷冷地瞪着我。
“他是什么人?”
尽管我此刻心情不佳,但看到他那副妒火中烧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但是一想到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夜,又不大忍心再撩拨他,只好很辛苦地把笑意忍回到肚子里。
“哦,不过是一位故人。”
“是吗?随随便便一个故人就能跟你这么亲密么?”
亲密吗?我失笑。拓拔弘毕竟自持身份,不肯偷听我们的谈话,站的位置太远了点。如果他听到我们的对白,就一定不会这么说了。
看到我的表情和反应,拓拔弘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脸色一板,总算忍住了继续追问的冲动,转开话题。
“看你跟他很熟的样子,难道你是西秦人?”
我耸耸肩。“我无家无业,浪迹天下,走到哪里算哪里,哪一国的人都不是。”
拓拔弘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颇为不满。
“你在北燕有官职,有居所,有朋友,有前程,还想要往哪里走?”
他这样说……是在劝我留下来吗?唇边绽出一丝微笑,我淡淡斜睨他一眼,忍不住调侃他:
“如果你是位风华绝代的美貌佳人,又开口求我不要走,我一定会留下来的。”
成功地看到拓拔弘发青的脸色,一副欲骂又止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我大笑,今日第一次真正开怀。
拓拔弘恼火地皱起眉,眼睛一瞪,好象有点发作的打算。可是看到我开怀的笑脸,居然只是摇了摇头,一脸容让地忍了下来。
瞟一眼拓拔弘无奈的表情,我的唇角禁不住再度扬起。
自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