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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的措词颇为宛转含蓄,北燕王仍是听得竦然动容,双眉一扬,原本是神彩黯淡的双眸陡然间精光暴闪,目光竟凌厉得令人不敢逼视。
“他们不敢!”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声威气势,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神情中充满了霸气与自信,举手投足间,俨然是十年前那位雄姿英发、睥睨天下的骄傲王者。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阵急骤的闷咳陡然爆发,令这位不可一世的君主也不得不弯下了腰,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胸口,脸色涨得通红,倚在床头大口大口吃力地喘息。
“他们……他们……”
颤抖的语声渐趋微弱,淹没在一阵又一阵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中,几不可闻。北燕王起初还极力抑制,然而到底重病虚弱,体力难支,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无力地向后一靠,闭上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待到喘息渐渐平定,北燕王才睁开了眼,眼中的精光已完全敛起,神色也已经恢复了平静。
“江逸,你会这么说,是因为平日看出了什么,还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本王所不知道的事?”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然而份量却是极重。
“都不是。只是我想得多些罢了。”我神色淡然地道。“国本大计,事宜万全。但愿是我过虑。”
北燕王微微摇了摇头,嘿然道:“过虑……也不能算过虑了。若是本王未病,一切自然另作别论。可如今……”
他悠悠地顿住了语声,微一沉吟,突然道:“江逸,本王打算封你为上将军,兼领左相之位,即日起掌管朝廷政令,你可愿意么?”
我一怔,愕然抬眼望向北燕王,他也正紧紧地凝视着我,目光中微带期许,神色平静却十分郑重,并没有半分说笑的意味。
上将军是北燕军职中的最高品级,非建有赫赫战功者不得升任。现在的北燕军中,也仅有飞将军卫毅、虎威将军韩宁、镇北将军周廷彦等寥寥几人而已。北燕最重军功,少数的几位上将军无一不是勋业彪炳的名将,象我这样一个没有领过一天军、打过一场仗的人若是一跃而成为上将军,那也真要算是前所未有的异数了。
尽管上将军平日并不掌兵权,只有受命出征或统兵备边时才能凭借大王亲赐的虎符统领三军,但毕竟是一跃而升为了一品将军,更何况还兼领左相,掌管政令,不能不算是罕有的不次拔擢。北燕王于卧病之中做出这样的决断,显然是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病重令朝中的局势发展到了失控的边缘,亟须让自己手中再增加一个够份量的筹码。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会选择信任我,倒也令我颇感意外。
可惜对这份知遇之恩,我却是心领而不敢受,亦不愿受。北燕王精明过人,老谋深算,鲜少有人能从他手中占到什么便宜。我身为外人,又寸功未立,竟能得到如此的重用,摆明了是要我感恩图报,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力。但若真的报将起来,大概非得学诸葛武侯那样鞠躬尽瘁不可。难道我还真会留在北燕为他卖命吗?
“多谢大王信重。”我略一思索,从容道,“只是,此时朝中局势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宜遽然大作更张。而且江逸寸功未立,骤然获此升迁,只怕无以服众,到时若是号令不行,反而事得其反。反正不论官职大小,都是一样为大王效命。当此关头,还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好。”
北燕王静静听我说完,面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声色不露,眼中的光芒却不住变幻,闪烁不定,竟人让无从猜测他的心意。过了良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江逸,本王不得不承认,在本王见过的人当中,你要算最让人难料的一个。胡太医认罪之后,我以为你会攻击明儿的,可是你没有;本王提到立储,我以为你会借机进言拥立弘儿的,可是你还是没有;象这样一步登天的升迁机会,换了谁也难以拒绝,可是你竟然推辞不受。满朝文武,象你这样的人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本王身边的人虽多,可是只有你才不怕本王,敢随随便便地跟我说老实话;大概也只有你才不存私心,半点都没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本王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应该信任谁了。”
“那么,你可愿意再跟本王多讲几句真心话么?”
……
“多谢大王信任。”经历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我终于下定决心地开口道。“江逸愿意但效微劳,但是大王……是不是也该说几句真心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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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德殿出来,已经是夕阳西下的薄暮时分。
接到北燕王的口谕,押送我前来的侍卫早已走了,而平时跟随左右的亲兵又不在身边,倒让我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清静。
经过一场费心劳神、殚精竭智的长时间独对,尚未复元的身体不堪重负,只觉得异常疲倦,全身上下都酸软得没半分力气,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几乎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过一道朱墙,踏上乾德宫外的长廊,我突然愕然停住了脚。
有一个人站在长廊中,浅黄的衣袍,背负着双手,面对着廊下的一丛牡丹静静而立,仿佛正在专心地玩赏吟哦,虽然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却连脸都不向这边转一下。
竟然是二皇子拓拔明!
我笑了。
尽管他看上去意态悠闲,似乎完全没有理会我的到来。但我却知道,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根本就是为了与我相遇。
这样的时候,拓拔明故意找上我,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出声,却也没有转身避开,只是慢慢地向他走过去。
直至我走到他的身后,拓拔明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居然很平静,既没有显露出对我的敌意,也没有遭遇打击后的沮丧。
“我输了。”拓拔明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输在你的手上,总算还能让我心服。”
“不敢当。”我也淡然回应。“我只是运气稍微好一点罢了。”
“是么?”拓拔明挑一挑眉,有点自嘲地轻笑道,“原来我只是输给了运气?这样说,会让我心里好受一点?或许我的运气是真的不如拓拔弘,否则,为什么我们三兄弟,你偏偏会选中他,帮着他呢?”
“二皇子太看得起江逸了,我帮谁不帮谁,并没有那么重要吧?”
“你也不必太谦。”拓拔明侧侧头,直接对上我的眼睛,悠悠地道,“第一次在信王府里看见你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你了。这样的一双眼睛……一个做奴仆的人,怎么可能有你这样一双眼!那时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是值得你花心思得到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收为己用。如果做不到,就一定得毁了他,否则,说不定在哪一天,你就会栽在他的手上……果然,我终于还是栽在你手上了。”
他牵牵唇角,轻轻淡淡地笑了笑,道,“江逸,我一直是很欣赏你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我们偏偏要成为敌人呢?”
……
一时静默。
“拓拔弘真有那么好,值得你这么忠心不二地为他卖命?”
停了片刻,拓拔明有些不甘心地问。
我仍然沉默。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心底却是五味杂陈,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一时间几乎忍不住苦笑的冲动——如果他知道我刚刚在乾德殿中对北燕王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问……
拓拔明自然不可能猜得到我的心思。他半转过身不再看我,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道:“自小他的运气就比我好,得到的永远比我多。可是我又有哪点比不上他?论武功,我们几乎难分高下,论学识,我们也一样不分轩轾。论才干,我掌管户部,把财政管得有声有色。论谋略,几次较量,我也一直不曾输过。论出身,我的生母是正位中宫的王后,家世显赫,门第高贵,而他的生母只不过是个异族的俘虏。可是父王却偏偏喜欢他,宠爱他,眼睛时时刻刻只看着他,甚至不计较他有一半胡人血统,而对我这个嫡出的皇子,却从来都不放在心里……换了你,难道你会甘心么?”
我没有说话,心里有些讶异于他竟会对我说出这些话。对于他们兄弟的出身我并非一无所知,也知道拓拔明的生母郑后是北燕相国郑公延的女儿,而郑氏一族世代簪缨,正是拓拔明争储的最大助力。但是对于拓拔弘,我却只知道他的生母早亡,且并非出自北燕贵族,在三位皇子中,他是唯一没有外戚支持的一个。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两件事。”拓拔明转回身看着我,表情依然云淡风轻,目光却是清醒而尖锐,隐约闪动着冰冷的锋芒。
“第一,我有足够的理由跟他争,也绝对有理由不轻易放手。第二,我确实非常欣赏你,也很想把你收为己用,但是如果你仍然坚持站在他那一边,那么,下次我再对付你的时候,还是不会手软的。”
“哦?可现在处于下风的人应该是你吧?”我笑了笑,并不介意他的威胁。“到了这个地步,你仍然认为自己有机会赢?”
“你以为拓拔弘已经赢定了?”拓拔明也笑了笑,眼中有狐一般的光芒微微一闪,笑容里带着一丝笃定的意味。“一日不终局,一日无胜败。现在就想盖棺定论,那也未免太早了吧?”
“是么?”我心中一凛,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几分端倪。
拓拔明却故意避开了我探询的目光,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第九章
回营的路上我思忖良久,仍无法猜出拓拔明的底牌。
毫无疑问他并非虚言恫吓,那样做对他并无好处。我相信他手中仍握有一张王牌,能令他有机会扳回败局。但我亦相信他此时不会贸然使出,那是他的杀手锏,要留在关键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如果没有料错,那应是拓拔弘的致命弱点,但是我想不出会是什么——拓拔弘一向冷静而清醒,够狠也够刚硬,将自己保护得无懈可击,很难找出什么弱点。
象他那样的人,本就绝不会容许自己有什么弱点的。即便有,也一定会立即彻底清除,才不会留给敌人任何机会。
除非……我摇摇头,抛开自己脑中的念头。拓拔弘的理智与自控为我平生仅见,他具备真正的王者特质,有谋略,明利害,够冷静也够清醒,该狠心的时候永远不会心软。他并非没有感情,亦并非不会冲动,但几乎总能及时控制,从不让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与决定。
不知是否该感到荣幸,我居然能看到他几次罕有的失控与失态。
这样的一个人啊……回想起他眼中曾经闪过的犹豫与挣扎,而后又无一例外地硬生生以理智压下,恢复成原有的淡漠与冷静,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沉思之中,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禁军大营的门口。还未等我醒过神来,一个人突然从门内冲出,猛地一把抱住我,大叫大笑着道:“怎么样?我就说过你会没事的!哈哈!果然果然。到底给我说中了!我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冤枉你!”
笑声朗朗,语气夸张,不是雷鸣这鲁莽冲动的小子还会是谁?
“是啊,没事了。”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放松手臂,免得我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倒被他勒得送掉一条小命。转头抬眼,易天果然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微笑不语地望着我俩,目光柔和而温暖,充满关切与欣慰。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这些天来,可活活急死我们啦!”雷鸣亲热地揽着我向里就走,一边指手划脚地道,“你不知道那个萧代啊,硬是派你劫持了他家储君,说得连大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