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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让人以为他是在梦呓,或者是说胡话。冷潸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因而在他心里,“邂逅”、“了解”这些词与面纱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自己了解了他,即使他永远戴着面纱也是一样;而如果不了解,即使看到了他的脸,也不能证明任何事。
但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的语气又令人难以拒绝。冷潸垂下手道:“好的,三爷,我答应您。”
没有的唇又慢慢弯了上去,微微点头,又阖上了双目。
冷潸收拾好东西,靠在旁边掩盖同样舒适的座位上,静静地打量着他的脸。从没有脸上露出来的部分上,看不出他确切的年纪:他没有蓄须,明净的额上也没有皱纹,但又可以确定他绝不是一个太年轻的人,他的脸色很苍白,而且很……柔软。
想到自己曾经傻乎乎地要求摸别人的脸,冷潸不由微微有些尴尬。不过,明钺的脸的确又柔软又细腻,而且他有两条长长的、几乎斜飞进鬓角里去的漆黑的眉,有精致而挺直的鼻子和一张轮廓清晰端正的嘴,他的下颌很尖,正中却有一条微细的凹痕,使他的脸型不至过于纤秀。
他的眼睛……画中的他有着一抹弯弯的眼尾,那么他应该是生着一双凤眼的,这种眼睛是最经得起岁月和风霜的消磨的。如果不是他脸上的伤疤,他该是一个何等英俊的男子,那伤疤……冷潸忽然一惊: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脸上会有伤疤呢?哦,是他说过的,他说如果他不会武功,也不至于需要戴面纱了,那么……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鹦哥儿在车外道:“三爷,到了。”
冷潸以为明钺仍象前几次一样在闭目养神,不敢冒然惊动,俯身低声道:“三爷,请下车吧,到家了。”不料明钺毫无动静,这一回,他却是真的昏迷过去了。
依旧是那间雅致的卧室,只不过两人的位置正好换了过来。冷潸没想到自己离开这里不到半天,居然又回来了,而且,连累明钺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走,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了?
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不祥的人?看鹦哥儿望着自己的目光,冷潸几乎有些瑟缩,嗫嚅着道:“对,对不起。”
鹦哥儿的手搭在明钺的腕脉上,冷冷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冷潸道:“三爷的伤……”
鹦哥儿古怪地一笑:“三爷的伤不重,不过是血流得太多了。倒是冷公子您怎么如此不济?”
冷潸道:“我的内力好象……”他忽然明白过来,鹦哥儿的举动并不是在察看明钺的伤势,而是要确信明钺没有醒,才敢对自己说这些话,不由心生怒意,转过话头,道:“是我连累了三爷,我很抱歉。不过,三爷既然没事了,又有您照顾,在下就此告辞。欠三爷的恩情,在下以后自会报答。”说罢起身就走。
鹦哥儿吓了一跳,连忙追了出来,拦住冷潸躬身下拜,道:“冷公子恕罪,小女子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公子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否则三爷怪罪下来,小女子承担不起。”见冷潸毫不动容,她忙又道,“况且,公子也该为三爷的身体想想,这种时候再让三爷发火,实在是……”
冷潸也觉得她的话有理,只好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鹦哥儿连连道:“小女子该死,小女子再不敢打扰公子,请公子爷休息,小女子告退,告退。”一面退了出去。
冷潸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明白鹦哥儿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又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离开。
他摇摇头,正要回里间卧室,抬眼看到两边墙上琳琅满目的兵器,想起明钺的“怪癖”,不由好奇心大起,踱到墙边仔细打量起来。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些兵器,倒果真都是些曾在江湖上出过风头的人所使的样式,种类很多,甚至包括一些外门兵刃,从外表看来也维妙维肖,可见确曾费了一番心血。
不过,冷潸看过一遍,却发现这些兵器的原件此时都已在江湖上消失了,而正在江湖上扬名的兵器这里却一件也没有。
他随手摘下一柄软剑。根据样式长短,这应该是按三年前隐居的关外剑客铁柔的断肠剑打造的,冷潸当年曾随大哥冷湮拜访过此人,也见识过他的剑,手中这柄剑大小长短重量都与原品无异,剑鞘上的纹饰和剑袍也都相同,冷潸抽出剑来抖了抖,又用手指一扳一松,软剑“唰”地弹出一个弧形,又抖直了,连钢质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柄仿制品与真品还有什么区别。
或者……冷潸心中一冷,忙挂好软剑,又在壁上寻找起来,他记得明钺说过这里有他们冷家的兵器。
果然,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柄钢骨折扇。这是他的小叔叔冷钧的兵刃,冷潸对这位隔房的小叔叔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失踪很久了。这柄扇子的真品他并未见过,不过,冷家世代所使的兵器都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冷潸侧耳听了听里间的动静,把扇子逆向展开,迎着日光一照,扇影中映出三只交叉在一起的箭的图案。冷潸“啪”地合上折扇,这扇子绝不是什么仿制的,根本就是原物。冷家的兵器一向是由自家武库铸造,这种暗记就是标志,也只有在子弟们出道之前,才由师长告诉他们这个标记。再高明的匠人,也不可能会连这个暗记都仿造出来。
扇子是真的,别的兵器……这些兵器的主人……明钺……
冷潸记得明钺曾经提醒过自己,说自己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可到现在他才相信那些话真的值得注意。
冷潸发现自己已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明钺的身份无疑是有着某种秘密的,如果不弄明白,只怕会有不妥;但若真的追查下去……
明钺毕竟是救过自己两次命的人,而且,几乎是用他自己的命来救的。
冷潸黯然挂好折扇,走回明钺的床前。
明钺仍静静地躺着,完全不知有何事发生或将要发生。他的面色白得和面纱不相上下,连嘴唇都是白的,只有面纱上溅上的血滴是红色的,仿佛是这一片白雪中的几朵落梅,而且,是尚未开败便被寒风生生摧折下来的落梅,在雪中,依旧凄艳地美丽着。
冷潸几乎真的要潸然泪下了,他长吸了一口气,走了开去。
他知道自己不够果断,不象一个江湖中人,甚至,就如冷潇所说的,连一个男人都不象,他常会为了一些莫名的原因而感动,甚至流泪。
比如,为一个神秘而忧郁的人,为一幅充满柔情的画。
他又走到那幅画前,细细地看着:这一定是画中的某一个人画的吧?不然,怎会体会得出如此温柔的情境。但,会是谁呢?是明钺,还是那不知名的、也许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少年?
一瓣残了的桃花正飘落在少年披垂的长发上,而白衣青年纤长的手指已触及花瓣的边缘,冷潸忍不住也抬起手来,轻轻地弹在那瓣桃花上。
忽然间,画幅“唰”地卷了上去,后面竟出现了一道门户、几级向下的台阶、一幅精美的竹帘,同时,整个卧室里都响起了一种风过空竹般幽远凄清的声音。
冷潸惊得倒退了几步,明钺也被惊醒,从床上直坐起来,喝问道:“什么人?”待看清屋内只有自己和冷潸时,才放缓了口气,“是你?”
冷潸慌乱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不知道那是机关。”那种清越的声音已渐渐消逝了,却仍让人有绕梁不去的感觉。
明钺望着那道暗门,轻轻道:“没关系,那里面,只是他用过的一些东西,你会在无意中发现机关,也许……”他转过头向冷潸微微一笑,“你去把外面的门拴上,我带你进去看看。”见冷潸犹豫,他又道,“去吧,天意如此。”
冷潸只得依言而行,见到那些兵器,他又叹了口气,不知自己还会发现多少秘密,多少他其实并不想知道的秘密。
回到里间,只见明钺已经下了床,披了一件长长的白袍子,冷潸见他的脚步仍有些虚浮,便扶着他走下了那几级台阶。
两人一走进暗门,那种奇特的声音又微响了一瞬,冷潸知道那应该是某种类似风铃的装置。
明钺在竹帘前停下了脚步,没有血色的唇轻轻翕动了两下,似乎是在叫着一个名字,然后才示意冷潸打开竹帘。
里面似乎又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布置得却比外面还要精致:四壁上挂着各种字体的条幅,当中一张圆桌上放着一盏白纱罩子的珠灯,照亮了这间没有窗子的密室,另外还有一枝淡碧色的长箫,配着同色的丝穗。
此外便是一幅挡得很严密的床帐,白绫的帐幕上画着淡墨的烟雨江景,江上远远的一点孤舟,一角题着四句诗,却是那著名的“三生石”的故事中的一首: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下瞿塘。”
冷潸愕然道:“这……”
明钺道:“当年,他的屋子便是如此,只除了这盏灯和,那首诗。”他脱开冷潸的扶持,走到床前,隔帘道:“浮洲,我来看你了,你在吗?我让你见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帐子里连呼吸声都没有。冷潸不由一阵悚然,他分明记得明钺说过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可他此刻的口气,竟是在与一个活人商量一样。
明钺也并不真的等人允许,就慢慢把帐帘挂起。他只有一条手臂能动,所以动作很慢。冷潸先看见的是一条湖蓝色锦被的下端和垂着流苏的床,等到明钺挂起另一边床帐,他才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半侧着睡在床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
冷潸惊叫了一声,几乎转身开逃。他实在是太吃惊了。那少年固然象是在酣睡,但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生命,冷潸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少年分明就是自己。
他虽然不曾见过自己的睡态,但这少年的眉目鼻口,无一不与自己相同,只是双目闭合,被两抹蝶翅一般的睫毛覆着。
他摇着头,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明钺一直痴痴望着那少年,直到此刻仿佛才注意到冷潸的存在,忙回头道:“不用怕,这,这只是……一个石像,真的,只是石像,这,这是我唯一能再见到他的办法了。”
冷潸道:“可是,他怎么会……我……”
明钺转身面对着他,轻声道:“你怕吗?是的,我也怕。”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似乎说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件吃力的事,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当我在那间客栈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人偷了我的石像;当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害怕。我带你回到这里,你一直昏迷着,我守着你,觉得自己都快怕得发疯了。”他的声音夹了一丝沙哑,目光中也有什么在暗暗流动,他摇摇头,又转回头,“我不敢合上眼休息一会儿,因为我怕醒来时,会发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我也不敢走进来看一看,我怕会发现他不见了,变成了你,或者,当我出来的时候,会发现你不见了,变回了他。”
冷潸的声音也哑了,道:“可是,我不是……他。”
明钺没有看他,却向着石像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把你当做他。可是你自己看,我怎么能够……没有这种……想法,浮洲他……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他那边,他都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慢慢跪倒下去,把脸埋进床边的流苏里,喃喃地呼唤着:“浮洲,浮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