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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辉在一旁叹道:“那么大一只船,凭空就不见了。又漂出个白衣仙人和两个小仙童……若不是亲眼瞧见,谁肯信?今年真是古怪——对了,梁豹子,那天金明池争标,听说水底忽然冒出许多黑骷髅,是不是真的?”
“嗯。”梁兴点了点头,那天他的确亲眼目睹,金明池水面上浮出许多黑色骷髅,不多时就化成了黑烟。
“听说官家被惊得不轻?”
“嗯。”梁兴心里装着事,随口附和着。
施有良和甄辉见他没情绪,也都减了兴致。三人喝了半晌,不咸不淡说了些话,看日头向西,便各自散了。
顾震一直在河边那只新游船上,没有下来。后来,讼绝赵不尤也上了那船。梁兴知道,顾震有疑难案子才会请赵不尤相助,看来今天是不得空闲了。他刚要离开,一扭头看到顾震出来站在那船头上,他忙走到河岸边,唤了一声:“顾大哥。”
“梁豹子?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
“我回去后,发觉有些不对,就回来看看,那只船却不见了。那船上的人可来报过案了?”
“没有。”
“哦?这就更古怪了。”
“我这里正在忙这摊子烂事,你还是先回去,莫要乱想乱动。”
梁兴只得道声别,慢慢回去,心里一直纳闷。刚过了虹桥,扭头看见桥东头茶铺的严老儿正蹲在河边的泥炉边看着烧水,便走了过去。严老儿常年守着这间茶棚,虹桥这一带大小事情知道得最多。
“严老爹,跟您打问一件事。”
“哦?梁教头,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大眼的船主?”
“怎么不知道?别说他,就连他爹钟老荡下巴有几根毛,我都清楚。”
“中午他的船停在对岸,您瞧见了吗?”
“怎么没见?不是就停在那只仙船屁股后头?”
“钟大眼的船后来去了哪里?”
“那会儿,又是仙船,又是仙人,乱腾腾的,谁还管他那只小烂船?”
“钟大眼家住在哪里?”
“往东一里多地,东榆庄,巷子进去左边第三家就是。”
蒋冲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尽,这才付了十文面钱,转身出来。
刚才听面馆店主叶大郎讲了堂兄的事后,他心里犯起难来:堂兄杀人的事情,的确有些可疑,不过自己人生地不熟,就是想查,也没处问去。何况这事经了官,官府自然已经查问过,官府都认准堂兄是凶手,应该没有错。就算有错,也是堂兄命数不好。堂兄的事,怕也只能这样了。
来趟汴京不易,还是该去城里好生逛一逛,而后就回家去吧。
于是他过了虹桥,朝城门那头走去。刚走到护城河桥头,正在抬头惊叹城楼的雄壮,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把。回头一看,是个瘦高的汉子,穿着件旧白布衣裳,长得像匹瘦驴子。左额角刺着几个墨字,蒋冲只认得“第七指挥”四个字,知道这人是军汉。
那人瞅了瞅两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
“嗯?”蒋冲一愣,“你是?”
“别问那么多,想见你堂兄就跟我来。”
那汉子转身沿着护城河往南走去,蒋冲略一迟疑,还是忙跟了上去。他连问了几次,那人都不应声,只快步走着。蒋冲只得一直跟着,走了半里多路,越走越僻静,蒋冲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停住了脚。
“我堂兄究竟在哪里?你不说,我不去了。”
“不能白见,你得先给行脚钱。”那汉子转过身,目光冷狠狠的。
“你要多少?”
“五百文。”
“我没带那么多。”
“有多少,都给我。”
蒋冲越发疑心,没有动。却见那汉子向他身后点了点头,他忙回身一看,一个壮汉快步奔了过来,手里攥着把匕首。额角也刺着墨字,也是军汉。两人一前一后,把他逼在中间。
蒋冲顿时大悔,虽然自己习过武,若在家乡,自然会拼一拼,但这里是汴京,又不知道两人底细,胆量先就减了几分。不过他尽力克制着,不让怕惧露出来。
那两人并不说话,都直直瞪着蒋冲。蒋冲不敢回瞪,垂下眼,略一犹豫,还是从腰间解下了钱袋,递给那瘦高个:“我的钱全在这里头。”
瘦高个接过钱袋,掂都没掂,随手揣到怀里,而后朝壮汉使了个眼色。
蒋冲立即明白,这两人绝不是为了劫钱,这是要性命!
稍一迟疑,后面那个壮汉已经举着匕首刺了过来。看那身手,是练过的。他忙侧身避过,随即出拳回击。那壮汉没料到他会还手,一愣,被他一拳砸中左脸,壮汉怪叫一声,挥刃又刺。那瘦高个也从腰间抽出把匕首,从右边夹击过来。蒋冲忙连退两步,一边闪避,一边急急思忖:看两人身手,他对付一个还成,两个就有些吃力,何况两人都有匕首,自己却赤着手。他想起堂兄说过,两军对敌,智三分、力三分、气三分。这种时候,智使不上,力斗不过,只有靠气,狠拼狠打,才能逼退两人。
他眼角扫到旁边地下有几块石头,忙避开两人夹攻,随即俯身抓了两块比拳头略大的,挥舞着石头,做出不要命的疯狠样儿,使出一套伏虎拳,怪叫着朝两人猛砸猛打。两人果然被他的势头吓住,先还回击两下,蒋冲瞅空一石头砸中那个壮汉的肩膀,壮汉险些被砸倒。两人更加怕起来,出手顿时怯了三分。蒋冲趁势继续怪吼疯打,两人再招架不住,一起转身逃开。
蒋冲没敢去追,握着两块石头,看着两人逃远后,这才扔掉石头,坐倒在河岸边喘息。想起那瘦高个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你堂兄在哪里”,他心里一阵阵寒怕。
梁兴背着斜阳,甩开大步,沿汴河往东边找去。
钟大眼船上死了人,却不声不响把船划走,说起来,倒像是在帮忙。但世上哪里会有这么便宜的事?钟大眼不声张,一定有不声张的原委。何况刚才还有人跟踪自己。本来只是一场意外误杀,若被这些人借来生事,不知道会造出什么祸端来。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虽没见过真实战阵,却见惯了将校、节级和兵卒们明来暗去、你争我夺。他父亲性情温懦,凡事都尽量让和躲,也一直教导梁兴莫要生事。但这世道不是你躲让便能全安。最终,他父亲还是没能让过、躲开,把命都送了。梁兴由此认定了一条:不害人,但也绝不能让人害。
眼下这事,背后似乎藏着些什么,他想起《六韬》所言:“夫存者非存,在于虑亡。乐者非乐,在于虑殃。”若不赶紧查明白、及早制止,自己恐怕难逃灾殃,远非误杀之罪。
一里多地,不一时便到了东榆庄。庄子里十分安静,斜阳巷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人户院里的狗听到他的脚步声,接连吠起来。梁兴来到左边第三家,见院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里面一只小狗猛地蹿出来,才一两个月大,乖声嫩气地朝梁兴吠叫着。随后一个小男童跑了出来,五六岁大,一双眼格外大。
“你是谁?”男童满眼戒备,做出大人的声气。
“你爹姓钟?”
“是啊,你是谁?”
“你爹回来了吗?”
“没有,你是谁?”
“你爹每天什么时候回来?”
“太阳落山。你是谁?”
“他的船夜里停放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爹的朋友。”
“你骗我,我爹的朋友都知道,我爹的船夜里停在卜家那里!你是食儿魔变的!”
男童“砰”地关起门,随即从里面闩上了。
梁兴一愣,随即笑了笑,只得转身离开。不知道小童说的卜家是哪里?他先走到汴河边,这片庄子离河有几百步远,河边看不到一只船。这一带十分僻静,夜里泊船恐怕不安稳。钟大眼的船会泊在哪里?恐怕是虹桥那一带,那里两岸都是店肆,通夜都有人。
梁兴又赶回了虹桥,来到严老儿茶铺。
“梁教头,找见了没有?”严老儿一眼看到了他。
“他没回家。对了,严老爹,他的船夜间泊在哪里?”
“西头那个河湾边,卜家食店那里,他们这些船户一起出钱,请了卜家的人夜里替他们看船。”
“多谢老爹!”
梁兴又大步赶到桥西头的卜家食店那里,这时天色渐昏,河边泊着几只客船。他先挨个看了一遍,钟大眼那只客船当时他并没有细看,只记得窗外垂着两大片蓑草,应该是两件蓑衣晾晒在船篷上。河边这几只客船模样都差不多,并没有见哪只船顶上挂着蓑衣。至于钟大眼船上的人,他也只隐约记得船篷上那个年轻船工,这几只客船上有几个船工,但都不是。
这时,食店里走出个年轻伙计,端了盆水出来泼,梁兴忙问:“小哥,你有没有瞧见钟大眼?”
“钟大眼?没有。”
“他的船也没见?”
“没有。”
“他的船每天什么时候泊过来?”
“按理说该来了。”
梁兴望着昏茫茫的河水,心里越发纳闷。
雷炮一直窝在温家茶食店厨房的灶台后。
天黑下来后,他让妹妹珠娘收拾了些吃食,填饱夜肚,这才溜着墙边偷偷摸了回去。到了军巡铺一看,里面黑漆漆没有点灯,也听不见人声。这些懒鬼们都睡了?
他轻轻摸黑进到正屋,摸到桌上的火石,打着点亮了油灯,左右一照,一个人都不见。端着灯出去看,胡十将和那五个禁兵的两间宿房门都开着,里面黑洞洞没一点声响。他不敢进去,走到后面,厨房空着,自己和付九的小宿房里也没人。他越发纳闷,忙跑出去到旁边的龙柳茶坊,找他家伙计一问,才知道汴河发生怪事,一只船上似乎死了不少人,连胡十将和所有铺兵,都被左军巡使召去,到虹桥那儿查案去了。
雷炮听了,先是一惊,以为是自己上的那只船。再一听,是什么仙船撞到的一只新游船。他这才松了口气,随即乐起来,这么说,自己撞见的那件事都算不得什么了。虽说中午吃了一场惊吓,却也躲过了一趟苦差。他独个儿回到宿房,吹了灯,倒在铺上。在小凳上窝了一下午,腰背都酸痛,他伸腿张臂,躺得展展地,放心歇息起来。
躺了一阵,想起父亲,他不由得又恨恨骂道:你化灰化烟、变鬼变妖,有什么屁打紧?但好死不死,把那契书带走做什么?
正气着,外头忽然传来唤声:“哥,你在里头吗?”
“在!进来!”雷炮听出来是王哈儿,便爬起身,重新点亮了油灯。
“哥,就你一个人?”王哈儿耸头耸脑地走了进来,蹭到桌边,歪着身子坐下来。
他们两家为邻,自幼相识,雷炮大两岁,王哈儿尾巴一样常跟着他耍,成年后又都入了厢兵。王哈儿一直叫雷炮“哥”,但去年他竟升了承局,虽然只是虮虱大点的小小官阶,神气却立刻变了,见了雷炮,说话连“你”都懒得叫。自从雷炮父亲化灰后,他嘴里的“哥”又回来了。
“哥,找见那个姓牟的没?”
“还说,差点被你害死。”雷炮把中午上那船的经过讲了一遍。
“姓牟的死了?”
“我没敢仔细瞧,似乎不是他。”
“唉!哥你也不仔细瞅清楚。”
“还敢瞅清楚?险些被人乱混成凶手捉去见官了。对了,你说那姓牟的妖人,他使妖法把我爹化成灰,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