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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刀子已破开姜沣的手腕,黑紫色的鲜血“滋滋”喷了出来,落到地上的铜盆中。
苏度情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诘忍是在为姜沣放血,可是那一刀实在太快,犹如雷电划开天幕一般!兀自让人惊心动魄。
接着诘忍又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小白玉瓶子,在掌心中倒出五枚淡黄色的药丸,灌进姜沣口中。
诘忍闭眼入定,进入冥思中,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桌旁,伏案书写起来。少顷,诘忍丢下笔,高声唤道:“阿寮。”阿寮早就在门外候着,听见喊声连忙答应了跑进来,诘忍递给他那张纸,说道:“你去吧。”
阿寮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转身就要奔出去。
诘忍却喊住了他,又道:“这张方子里的药物采集不易,单单是一味万年玄禾、一味汉上筮贰、一味火棠、一味士英草,就分别位于长白、江曲、南滇和藏北之极。你却只有四天时间,多召集些帮手吧,此事火急,快去快回!”
阿寮答应了,又跪下磕头,转身飞奔了出去。
苏度情听那许多药物的名字,皆是闻所未闻。不过自从她于江左结识吕无靥,后又识得姜沣、元畏鲸,所见所闻都是奇物奇事,见怪不怪,早已习以为常,当下也不多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诘忍目送阿寮去了,转过身,对苏度情道:“苏姑娘,可否听小僧一言?”
苏度情恭敬地说道:“不敢,大师请说。”
诘忍道:“事出突然,难以详细告知,此处非长谈之所,更非久留之地,说不定少顷即有凶险,姑娘不嫌,请随小僧移驾鄙寺。姜居士受伤严重,也需要一个静养的地方。”
苏度情迟疑了片刻,一时间难以定夺。但这诘忍僧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慈悲宽博的气象。那温和的微笑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使她不禁答应道:“好!就依大师所言。”话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奇怪。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诘忍微笑赞道:“姑娘果然如传说中所言,倾盖即可交心,交心即无疑虑,飒爽古风,可谓女中英杰。”说话间,已过去抱起姜沣,道:“不须携带其他物事,鄙寺一应俱全,小姐请随我来。”
苏度情答应了,跟着他走出了屋子。
外面狂风呼啸,枯叶、树枝、飞沙满天盖地卷来。天上更没一丝星光,黑暗中远方的灯火若隐若现,仿佛窥人隐秘的眼,撩人心魄地瞪进黑夜中来。
他们走出庭园,却见外面停了一辆乌辕马车,车斗上悬了一盏黄淡淡的青铜风灯,一瘦小汉子坐在驾驶座位上,头脸都裹了黑布,缩在黑斗篷中,一声不发,仿佛黑夜中的蝙蝠,挂在了车辕上。
苏度情先上了车,诘忍随后上来,“咣”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走吧。”
那蝙蝠一样的汉子呼哨一声,马车骤然启动,辚辚地驶进黑夜中去。
车厢中点了一盆炭火,暖融融的,甚是舒适。苏度情这一天屡遭异事,忧心劳力,这一刻忽然放松,不由自主地有些困顿。见那诘忍僧人一进车厢,便盘膝正坐,闭目入定了,心下也不禁宁定,在马车的颠簸中,竟然混沌沌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觉却是合衣睡了一夜,此时天色已然大亮,昨夜的狂风早已止歇了,一方淡淡的阳光从糊了棉纸的木格窗子投射进来,鼻端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其淡如菊,温馨怡人。
蓦地,只听到一记沉沉的钟声乍起,绵远悠长,余韵袅袅,带来了一种沉静的力量。接着又响,沉重又庄严,耳膜中满是嗡嗡的余音。也不知响了多少下,忽然间,节奏猛地加快,咚咚咚的一连串滚奏,如迅雷,如狂飙,盈溢了整个空间,摄人心魄。
苏度情正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之时,节奏竟然又放缓了,其音韵仿佛一只飞鸟掠过渺远的天宇;一条游鱼划过清澈的河溪;一线阳光普洒幽深的山谷……最后,钟声忽止,空气犹自震荡,苏度情躺在床上,心中只觉惆怅若失,茫茫然出了神。
环顾四周,原来所处的是一间简朴素洁的佛寺厢房,除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幅达摩东渡的写意画、几个蒲团以外,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是在佛寺么?
猛然间她心中一惊,从床上“嚯”地跃起,蹬上鞋子冲出了厢房。
外面好大一块空场,风火青砖铺地,扫得无有片尘,对面一围红墙,围墙外竟然是青蒙蒙的一线山脉,隐于缭绕的云雾之中;左手一排厢房,右手则是宝相庄严的大殿,一方硕大的铜鼎立于殿前,袅袅生烟,并不因风雪而绝了香火。院子正中有一菩提树,叶子已然落尽,仅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守望春天。
望着那沉默的树,苏度情心中不禁凛然,想到这么一棵平凡单纯的树,竟然就是佛陀当年得道的地方?心下不禁玄惑,寂寞之意冥然泛起。
深呼吸,定一定神,她从恍惚中清醒了,要找个僧人来问一问,却见院种殿上,都寂无人迹,煞是清冷。正作没道理处,忽见殿中转出一个小沙弥,手里端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是热腾腾的一碗米粥、一盘糕点,冲着厢房走来。
苏度情大喜,连忙走过去问询,原来此处乃京都西郊一山,名叫“佗摩山”,离京都不足十里。佛寺名叫“佗摩禅院”,诘忍正是这禅院的住持。那小沙弥是来看她是否醒了,顺便送来早点的。苏度情也不及吃,在厢房中放下木盘,便叫那小沙弥带她去见诘忍。
小沙弥带她去了,沿途经过了大殿、长廊、佛像、飞檐、斗顶、窄巷、楼阁、庭园。走了好久,到了一处偏殿,苏度情抬头看去,只见殿上匾额写着“一默如雷”四个大字,年深日久,金漆都剥落了,殿中供奉了佛陀的三尊法相,乃是未来佛、现在佛和过去佛。殿上四壁都绘满了飞天、神女、伏魔、金刚、韦陀、菩提、观音诸般法相,笔法精密细致,栩栩如生。
风中回荡着钟鼓铜钹声,但见沉郁的阴影中灯火摇曳,一种平和却巨大的力量充盈其间,无形之中感召着信徒香客,潜移默化他们浸染于五浊尘世的心。
转过一个把角,面前是一扇红漆大门,小沙弥躬身合十,道:“大师就在里面,姑娘请自己进去吧。”说完又是一躬,转身去了。
红门虚掩着,苏度情微一迟疑,扣了扣门,只听门内诘忍的声音道:“是苏姑娘吧,请进来。”
苏度情推门而入,不由微微一怔。只见诺大的房间中,诘忍盘膝坐在炕榻上,身边另有一人,却不识得。只见那人年岁极轻,相貌极其英俊,然而却蓬头垢面,肮脏不堪,身穿大红色的古服,头戴高冠,脚穿草鞋,装束怪异绝伦,正自旁若无人地掏出一个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
苏度情皱皱鼻子,竟然闻到了一股酒味,原来那怪人却是在喝酒!
诘忍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姑娘莫怪,这位方檀越天性放荡不羁,目中无人,我也收服不了他,本想赶他出寺,却总忍不住想听他高谈阔论。只好委屈自己,听之任之了。”
苏度情心知那人必又是一位奇人,也不讶异,走过去,先对诘忍敛衽一拜,又对那怪人一拜,说道:“大师早,方先生早,小女子贪睡晚起,无礼莫怪。”
诘忍站起身合十回礼,那怪人却兀自倚坐榻上,受之如饴。诘忍居然也不以为奇,只说道:“方檀越,这位姑娘便是姜沣居士向你说起过的苏度情姑娘,莫再癫狂,好生见礼。”
那怪人却懒洋洋地一笑,说道:“久闻‘江左度情’的大名,据说是江南一位有名的才女,今日一见,也不外如是,莫非是冒名顶替的不成?”
诘忍叹了一口气,连连摇头,苏度情先是一怔,脑筋急转,旋即微笑了,也不理会那怪人之言,转而向诘忍道:“大师,不知姜先生现下如何?可好转了么?”
诘忍尚未答话,那怪人竟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拜了下去,说道:“答即不答,不答即答。姑娘置身寺院之中,天然自得释家禅妙。佩服佩服。在下方伐柯,适才无礼,这厢赔罪了。”苏度情听得他自报姓名,不禁惊呆了,磕磕巴巴地问道:“方……方伐柯?!!你就是方伐柯?!!”
方伐柯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方某人。”
苏度情被镇住了,疑在梦中,仍是执著地询问道:“你真是方伐柯?!!”
方伐柯大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方伐柯。”他调皮地眨眨眼睛,道:“可不是冒名顶替的喔。”
苏度情兀自震惊,却也难怪她,早在江左之时,她便听闻京都中有一位名叫方伐柯的奇人,愤世嫉俗,行为怪诞,喜好危言耸听,骂孔孟,伐程朱,批注《易经》,讥笑袁天罡、李淳风。信手拈来都是歪理邪说,偏偏俱成妙理,每每皆能自圆,别人就算绞尽脑汁,也是驳斥不到。更在诗书乐赋上有绝世天才,自称“茶淫橘虐,书囊诗魔”,京华中文人仕女无一不倾倒。
先帝御诏其常侍左右,赐名“方横行”。却抗旨不受,说道:“宫闺莫测,人世最污,不愿以至洁之身沦于腌臜秽地。”龙颜自然大怒,下旨逮捕凌迟,却不料他逃得无影无踪,此事牵连甚广,诛杀甚巨,闹了好大一场风波。后来,先帝宾龙归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方伐柯才又回到了京都。
忧愤益深,佯狂益甚,好繁华、好烟火、好美食、好鲜衣、好丹药、好奇服、好妖妓、好娈童,时而大醉于烟花柳巷,时而深溺于梵音佛唱,时而云游江河湖海,时而飘忽不知所终。据说,他有一次大醉后,持利斧自劈头颅,血流满面,头骨皆碎;还有一次,用钢锥自刺心脏,深入寸馀,幸得救助,才免于不死。人问其故,他笑答:“兴之所至而已。”众人相顾失色,皆谓方伐柯为一狂生耳。
此时此刻,在这深山中的禅院里,竟然偶遇京都第一怪人,苏度情自然惊异了。方伐柯笑道:“姑娘何故失魂落魄?莫非是被在下的名字吓坏了?”
苏度情定一定神,微笑道:“《诗经》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先生名出《诗经》,却行止非礼,名不副实,故而惊讶。”
方伐柯毫不动怒,冷笑道:“诗书之说,颠倒伦常,崩坏礼乐,只能叫世人拾圣人牙慧,株守俗见,皆死于古人言语。这等诗书,不要也罢。”
苏度情怔住了,似这般目空一切、狂傲不羁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若无圣人教诲,天下必将道德沦丧,怎可废圣人言,行苟且事?”
方伐柯哈哈大笑,说道:“事之苟且与否,皆在自心明焉。心明则事明,心邪则事邪。圣人教条,无外赘人以规矩,拘人以枷锁。单说女子贞操一事,圣人教诲说:女子守节,如持玉旂,如捧盈水,可生可杀,可饥可寒,不可偶涉不义。偶沾不洁,少有微暇,万善不能相掩。又说道:大丈夫事业在六合,苟非渎伦,小节尤是自赎。男女之地位,可谓天壤云霓。姑娘出风尘而不染,然世间皆唾骂之,更何况凡俗女子?”
“世间万物,动物最真,动物彼此相悦,见于明心,云从影随,何罪之?偏偏人世有这诸多规矩,束手束脚,毫不痛快。世人读圣贤书,多是自苦,我辈读书,不求日增,但求日减,不求自锁囚笼,但求脱困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