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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无靥道:“吕家同宗先人吕不韦,曾经在古秦国封侯拜相,其传世名著《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讨论过人世间味道最美的鱼,其中就列举出了长江河豚;此外还有产于东海的一种奇鱼,名字叫作朱鳖,有六只小足,口中吞吐碧珠百颗;西极天河水有一种名曰鳐的鱼,其状好像鲤鱼,身上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我游历世界,追求各种美味,机缘巧合中也曾捕获到这两种奇鱼,今天小姐驾临,敝帚不敢自珍,脍于一爝,精工烹制,以飨佳客。”
顿一顿,又说道:“小姐犹豫不肯下箸,必是担心这河豚的毒性了。不错,河豚是天下至味,又是绝世奇毒,古人总将其喻为美人,说是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人至美,却倾覆家国,恰似河豚之毒一般。以韭叶衬河豚,意喻美人生于柴扉,皓臂天足,布衣荆钗,天姿国色。产于极东的朱鳖和产于西极的极鳐意喻江海社稷。这一道菜的名字就叫做‘长恨’。”
苏度情道:“先生妙论美食,度情拜服。可是却不知这一味绝美与奇毒怎么下咽?”
吕无靥道:“河豚之毒,全在肝脏、眼睛、阴腺与血水之中,其肉无毒。俗人烹饪河豚的大宗匠,总是以刀具剥去其毒,然后泡于烈酒中,尽可涤去余毒,那不过为了让食客放心罢了。真正品味河豚是一定要留下那么一点点毒质,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能更添风味,小姐尽管放心,吃这河豚绝对安全。我以性命作保,先‘下箸’为敬。”
吕无靥用白玉筷子挟起一块鱼肉吃了,微笑道:“怎么样?”
苏度情犹豫了一下,终于挟了一块来吃了。只觉入口鲜美异常,绵软无限,下咽时口腔内余味无穷,紧接着一条热线直通肚腹,所经过之处,奇香萦绕,荡气回肠。
苏度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半晌才回过味来,怔怔地看着吕无靥说不出话。
吕无靥笑道:“如何?”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不愧是天下至味。河豚、朱鳖、极鳐之鲜美是造化神奇,先生之厨艺精妙,那是人世间的鬼斧神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吕无靥摇头道:“前无古人也许不错,后无来者却不好说。厨艺之道,跟世界上所有的技艺一样,都不像哲学和思想一样可以流传后世。后人评价技艺高超的工匠手艺者时候,只能用文字来形容,大多失实、扭曲、夸张。而其技艺精粹是无论如何无法通过文字表现出来。名匠们恍如流星一样陨落了。所以这么一说,以前不一定没有人厨艺比我好,以后未必有人比我差。”
苏度情微笑道:“先生过谦了。”筷子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说话间,巨人又用银盘上了菜来。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道极其寻常的药膳八珍。
苏度情道:“秋风起兮,天将大寒,及时进补,未尝不是一件佳事。”
吕无靥道:“我遍览古籍,寻访天下绝顶的美味,这一道药膳八珍,所用材料和寻常材料大大不同。所谓八珍,是猩唇、獾炙、角燕之翠、述荡之腕、旄象之约、凤之丸、北鲨之鳍、东旎之蹼。那獾炙、角燕、述荡、旄象、东旎之属都是罕见的奇禽异兽,古时伊尹以‘至味’说汤中有所提及。捕捉它们可费了我不少心力。至于药膳所用之药,我曾上西昆仑,采集寿木之华;去指姑山中容国采集玄木之叶;上余瞀山采集嘉树参实;此外还有阳华之芸、云梦之芹、具区之菁、浸渊之草,俱是草木精华,诸多异味相辅相配,药性冲和,阴阳调顺。”
苏度情听得怔怔发呆,悠然出神。
吕无靥又道:“美食不能无美酒,我这里有一些藏酒,不敢藏私,正要请小姐品评。”
苏度情叹道:“有劳先生了。”
吕无靥拍了一声巴掌,那陪侍的巨人打开壁橱,只见壁橱格子内放满了数十个青铜酒觞酒彝,还有几瓮封泥的酒瓮,几十个白玉酒卣,甚至还有好几个坚韧发黄、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
吕无靥道: “晋代大贤刘伶曾经自谓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我辈刘伶客,不奢望企及先贤的风雅,不过,倒也懂得品酒。也晓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妙趣。我乃村夫野客,不登大雅之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也只能体味这些粗酒陋味而已了。”
苏度情待那巨人退下,说道:“我记得《世说新语》中说,五代时,大将桓温手下的一个助手善于识酒,当时青州的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齐郡,他将‘齐’喻‘肚脐’,说道好酒喝下去后,酒气可以通到脐部,所以雅称好酒为‘青州从事’。相邻的平原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鬲县,‘鬲’喻‘膈’,说道坏酒喝下去,酒气只能通到膈部,谑称为‘平原督邮’。无论‘从事’还是‘督邮’都是出仕的人物,以先生品酒之精,若论酒中官阶,当然高过‘从事’、‘督邮’,尽可以出入庙堂,大隐于朝。”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苏度情嫣然道:“先生才是大才,小女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吕无靥拿起一方酒觞,道:“我来自楚地,楚地有古酒叫香茅酒,是一种贡酒,其味甘美,清凉解暑。古饮法曰‘酎清凉’,即将酒浸于冷水镇凉后饮用。食用药膳八珍,其性未免阳刚,需以‘酎清凉’的楚酒佐味,味道才称得上是上佳。”
苏度情赞道:“先生一席话,令小女子茅塞顿开。”
嘴里说话,手上下箸如飞,大块朵颐。吕无靥几乎没怎么吃,笑吟吟地看着她。苏度情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吃相颇为不雅,怎奈饭菜之味美,用料之考究,厨艺之精湛,无不让她欲罢不能。顷刻间,两道菜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连面前的香茅酒也喝得点滴不剩。苏度情光洁的脸颊上不禁浮起了两朵红云。
这时候,巨人又端上来下一道菜,却是一整只热气腾腾、吱吱冒油的全羊。
吕无靥道:“昔日成吉思汗大宴群臣,其宴名曰‘乌查之宴’。乌查是蒙语,意思就是手抓全羊。这道菜并不怎么珍稀,无外乎主料是极嫩的河套羊羔,我的配料却有些特殊,选用了阳朴山的嫩姜、招摇山的桂叶、越骆古国的香菌、洞庭鲔醢制成的鱼酱、大夏古国出产的粗盐、宰揭山的香露和罗刹国的鲜鱼卵酱。炮制这道菜还需要极高的翻煮手艺,以及掌握火候的技巧,要使羊身里外皆熟皆透皆嫩。吃乌查之宴,须以青海土族的‘斯拜·都拉斯’酒佐味。还须大口饮酒,大口吃肉才行。”
他将一盛酒的羊皮袋递给苏度情,然后又递给她一柄银光闪闪的羊角匕首,微笑道:“请”。
苏度情这时候已感到非常饱了,可是主人的盛情邀请,却之未免不恭,更何况也无法抵御那饭食传来的阵阵奇香。于是,一手接过了羊皮袋,一手伸出了匕首。那羊早已肢解,又重新码放回全羊的形状。她用刀尖扎了一块肉来吃了。
吃了一块羊肉后,只觉得齿颊留香,似乎要溢出来一样,而那味道却仿佛梦幻,从嘴唇渗入身体的四肢百骸。忍不住又想吃第二块。吃完第二块忍不住又想吃第三块,于是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吃下去。肚中已经胀满了食物,可是羊角小刀还是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伸出去,仿佛梦游者被梦魔魇住了一般。
这场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温馨、堂皇、优雅,忽然间就变得暧昧诡异起来。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女人像发了疯般地狂饮暴食,而男人坐在灯光的暗影中冷漠地微笑。此时,航船不知不觉地正在大江上航行,离开城市已经很久了,舷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鬼魅似的大山。偶尔飞过夜鸟,“噢噢”地怪笑着飞去。船舱内灯盏辉煌……明亮和阴影,男人和女人,一静和一动,冷静和狂迷,构成一幅诡异的图画。
吕无靥拿起玛瑙长烟管,点燃了,抽了一口,烟管“咕嘟嘟”的一阵水响,青色的玛瑙壳忽然变成亮红色,然后,他逼出烟管中的水,长长吐了一口烟,双眼迷离,似乎在享受上等烟草的醇香余味。
等那青烟散尽后,吕无靥才开始说话。
“我是第一次出门在外旅行,”他轻声慢语地说道, “从泉州买船而来,顺着大江直下,沿途经过了城市和青山,梅雨和滴水檐,稻田和黑水牛,经过了乡土采风的诗人、游方卖艺的杂技团、唱歌跳舞的祭祀者、吞火的猴子、粗俗无礼的水手以及走私客和私盐商人们……我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充满好奇,并努力记住他们。可是我却总是忘却他们的相貌衣饰,记不住每一个地区的方言俚语,忘却了他们所使用的钱币式样。岁月锤炼了不同的格言谚语,时间磨砺了不同的人情练达,制度造就了不同的风俗礼仪,可是,是什么内在的力量导致产生出这么多不同呢?我很想知道。不同的河川、省份与地域之间的人们彼此之间在交流和贸易中,寻找各自契合的共同点,那么,他们又找到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苏度情,她还在不停地吃着,已陷入迷狂境地,一只羊已经下去半只了,一半身体骸骨嶙峋,另一半却筋肉丰满,场景诡异至极。
“我是世家子,从来没有长途旅行过。”吕无靥接着说道:“我们的家族是一个恪守传统的家族,那些传统被镶嵌在族徽、财富、家法和奢侈习惯中。家人们的休闲是占星、历法和诠诂经典。生活的所有一切都是古老的既定,从来没有过改变。因为一次灾难我离开家,虽然历经旅途艰苦,却也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世界上的许多不同,我对此着迷。而你这样出风尘而不染,清新又成熟、聪明又高雅、广识又有趣味的女子我更是从未见过。我很喜欢你。可是……”他顿了顿,打住了话头,语音阴沉下去。
一股冷风从舷窗溜进来,华丽的青玉灯的灯花“噼”的一跳,骤然暗了下去,过了很久才重新明亮。两个人的影子在昏暗转向光亮的一瞬间膨胀、变幻、扭动不止。
他看了看苏度情,那只羊已经全部吃进了她的肚中,整个人像虚脱了一般瘫晕在椅子上,全没有了先初的风度与礼仪。
吕无靥叹了一口气,转换了先初的话题,说道:“我们整个家族的所有人毕生都在追求美食美味,我也不例外。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旅行中,我发现,那许多不同地区的人们交流和贸易只是在交换一种商品,即是欲望。每一次交换的成功就意味着一种欲望的满足。所有的制度和贸易,其本质就是钱袋和欲望之间的一种有效怂恿。那么,我的钱袋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我家传的欲望只有一种,就是满足口腹之欲。为此我和我的家族不惜花光钱袋,耗尽精力。世界上的种种珍馐奇飨,龙肝凤髓也罢,奇花异草也罢,不过如此。古人说:‘大羹无味’, 天成至美。真正的美味其实是一些最常见的、最凡俗的东西……”
他正说话之间,那巨人匆匆走进来,急促地叫道:“主人,他们追上来了。”
吕无靥一愣,问道:“还有多远?”
“差不多五十里。”
吕无靥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袋,又从中取出一个小青玉瓶子,递给巨人,道:“你去召唤它们吧,咱们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巨人拿了青玉瓶子去了。吕无靥看看苏度情,不胜惋惜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