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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拿了青玉瓶子去了。吕无靥看看苏度情,不胜惋惜地说道:“你虽然聪明绝顶,无奈天性纯真烂漫,毫无心机,过于相信人世间根本不存在的机缘巧合之类的事情。可是,你不知道的是; 一些人会说你根本无法分辨真伪的谎言,不但说得很动听,而且很会针对你的种种小品味、小情调。你不知道这些啊。可惜可惜!唉……”
他长叹一声,拖着软瘫昏厥的苏度情进了舱室一边的一扇小门,来到另一个舱室中。那舱室正中央是宽大的地铺,上面铺着厚厚的兽皮被褥,一个小小的古楚乡间式样的火塘在一边,以风火青砖垒了灶,灶上生火,支起一个铁架。火光跳动,舱室暖意融融。
吕无靥看了一眼苏度情,摇摇头,弯下腰去撕开她的衣衫。
这时!忽听得舱外有人漫声说道:“明月在天,佳人在抱,良辰美景,无靥老弟却要煮鹤焚琴,未免大煞风景了。”
吕无靥一呆,怔怔地站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苏度情,伸脚踩灭了火焰,大声问道:“是姜家的人吗?是哪位?”
他走出舱外,只见那巨人正跪在甲板上,磕头如捣蒜,连叫:“二主人灵体安康,三主人灵体安康。”
只见江上一青衣人,乘一叶轻舟,正自凌波踏月而来。吕无靥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你啊。我说怎么能追上我呢?原来是夏家老大来了。”
第二章 锦瑟
来船靠近大船,一人从江面上跃起,跃上了甲板。紧接着,又一人也跟着跃上。先前跃上那人相貌平凡,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头戴方巾,腰袢挂着一块古朴的玉饰,举手投足温文有礼气度不俗。
后面那人却穿着短衣直裰,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很像是一个在江河上讨生活的水手船工,偏偏神情倨傲,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吕无靥叹道:“你们来干什么?邢峻让你们先来截住我?”
佩玉人微笑道:“无靥老弟,你们家跟洞庭邢家有什么恩怨我不管,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只不过碰巧遇见了你在行凶作恶,忍不住就发声阻止你。”
吕无靥奇道:“姜沣哥哥,我可不记得欠你什么了。”
“你是忘了。”佩玉人姜沣道,“一年前我遇见你,托你为我寻觅雷氏所制的‘冰清’,你答应了,并许下一年之期。一年过后我去‘左岸山庄’找你,发现山庄已经烧成了白地,必是发生了大祸事。我想到你们家族跟邢家有宿怨,就询问了一位哥哥,知道发生的事,也知道你逃过了那场大劫。”
“我沿着你逃亡的路线一直南下追寻,发现踪迹到了泉州就消失了,我想:你要不就是泛舟入海,要不就是亡命于江河之上。横竖赌一把,就请了夏家老大夏掌轩哥哥带我来追你,果然让我押对了这一注。”
那相貌如水手船工,名叫夏掌轩的汉子从鼻孔中“哼”了一声。
吕无靥不由哈哈大笑,道:“姜沣哥哥,我服了你了,为了区区一把‘冰清’,你追了我大半个中原,真是痴人啊,痴人。”
姜沣微笑道:“对你来说‘冰清’只是区区之物,对我却意义非凡。”
吕无靥含笑点头,回转入舱室中,不一刻出来,手携一青布包裹的狭长形物件,说道:“季札挂剑,尾生抱柱,古来谓之君子一诺。我酒醉后许下了诺言,酒醒后立刻就后悔了。一年来只好四处奔波寻觅,幸而不辱使命,天假手让我寻到了‘冰清’,没得落下个食言而肥的名声。”
姜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点点头,微笑道:“有劳了,多谢!多谢!”
吕无靥抬头,看看天色,说道:“两位哥哥远道而来,本应该竭诚款待,可惜逃亡之人,后有追敌,无心留客,两位哥哥还请上路吧。”
姜沣答道:“不敢有劳贤弟。”吕无靥淡淡一笑,侧身一揖,便要送客。姜沣却又说道:“不过嘛,我们要带那姑娘一起走!”他话音语气虽然温和,可是口吻却是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吕无靥摇头苦笑道:“我就知道会这样,唉!也罢也罢,就算我白辛苦了一场。天下所有的江海河湖都是夏家哥哥的地盘,我做个顺水人情,哥哥们请便吧。”
姜沣疾步入舱,抱了苏度情出来,夏掌轩抢上两步,搭一搭脉,脸色一沉,道:“伤了胃经,要赶紧救治。”说完狠狠瞪了吕无靥一眼。
吕无靥冷冷一笑,脸上绝无表情。夏掌轩将苏度情横抱下船,跳上小舟,姜沣对吕无靥抱拳道:“后会有期,请自珍重。”说完一揖,转身跳上了小舟。
风吹江面,那小舟正要断缆起行,夏掌轩忽然又跳回大船上,沉着脸,走到那仍然跪着不敢抬头的巨人前,说道:“你就是西泉水妖吧?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巨人吓得浑身如筛糠一般不停颤抖,回道:“是……是……”
夏掌轩寒着脸,表情如冰封,道:“你既然是水中之精,就是我的属下。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西泉水妖吓得更怕了,连连道:“小的……小的……小……”
夏掌轩声色俱厉地道:“对于助纣为虐、残害生灵的家伙,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西泉水妖哭叫道:“小的,小的再也……再也不敢了,是九主人的……命令……小的……怎敢……怎敢……”
夏掌轩道:“不必多说了,你去吧。”
忽然间,只见一道红光从西泉水妖身上窜起,西泉水妖张大了嘴,身子霍然立起,双臂伸开。从上半身开始,肉体肌肤都仿佛沙丘上的沙粒,呈晶莹的颗粒状,顷刻间,化成了一团水晶般的泡沫,随风吹散,无影无踪。
夏掌轩冷笑一声,也不再看吕无靥,径自跳上小船,扬帆而去了。
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那是她的梦。
她的梦热闹而又幽静。
在梦中,她看见了码头上的大船;看见了喧哗的贸易和集市;看见了奢豪的海客、奇装异服的异乡人;看见了生满海苔的铁锚、锈蛀的匕首和钉头锤;看见了一个少女,赤足步行穿过波斯、天竺、于阗、亚历山大里亚、大月氏、喀布尔、大宛、黑海和耶路撒冷;看见了唐朝和宋朝的诗词歌赋;看见了南洋香料的香烟;看见了龙舟、舞狮、锣鼓和庆典;看见了所有的欢宴和酒席;看见了戴着象牙指环的手指,和在手指上回旋舞蹈的袖珍歌女……
在梦中,她看见了“入画楼”, 看见了它的飞檐画角、它的园林;看见了她养的猫,看见了猫最喜欢晒太阳的庭院;看见了庭院里的天竺葵、罂粟花和扶桑皂荚;看见了浸泡在紫砂壶里面的天目茶叶;看见了阳光、黑夜;看见了萤火虫和流水;看见了黑夜里传来的歌声,那歌声缭绕向上,忽然笔直地坠落,连带着所有无依的、怀旧的、倾悬的事物,统统坠落,落到某一口透明的古井中,世界愈发安静了……
在无端的寂静中,她终于醒过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原木嵌错搭建成的屋顶;然后,闻见了一丝焚烧香料而产生的香气。
她霍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地榻上,身下是软绵绵的白棉褥,身上裹着同色的、厚厚的棉被,衣服却没脱去。看看两边,原来正置身于一间古旧的大屋中。陈旧的桧木地板擦拭得光洁如新,窗下一张长几横卧,两端雕刻有略带古风的兽头、长几下摆放着一个熏黑了的旧陶火盆,火光熊熊,烧得正旺,火盆边整齐地堆放了许多大块乌黑的木炭。
此外便什么陈设家具都没有了,大屋显得空旷寂寥。
炭火烧得房间暖意溶溶,一扇窗子半开着,可以看到窗外是一道带柱子的长廊。她惊奇地发现,长廊栏杆上竟然积满了雪!
难道说,竟然下雪了?
她挣扎着想爬起身,可是浑身酸软,脑袋剧痛,口中发苦,好像昨夜宿醉了一般。只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软绵绵地躺在地榻上。
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下雪了吗?可是,江左怎么会下雪呢?我不是在船上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全忘了?吕先生呢?他又在哪里呢?难道说……
一想到吕无靥,她一团混乱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好像行走于黑暗中的人发现了远处的一丝亮光。
难道说……难道说,吕先生已经为我赎身?此地已非“入画楼”?
诸多疑问恍如迷团,似乎处处都留下了蛛丝马迹,然而却千头万绪,团成了一团乱麻,根本找不到因头和承接。她努力想了半天,却还是茫然没有答案,甚觉疲惫,昏昏沉地便欲再睡去。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悦的琴声,节奏抑扬顿挫,随风飘摇,忽远忽近。她不禁凝神侧耳聆听起来。
只听得那琴声穿透了初晴的雪,浑然剔透,空灵至美,清丽难言,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仿佛一幅绝俗的水墨,淋漓地披洒下来。然而,琴声却并不孤峭森冷,还带着人世间的暖意,信手挥洒,娓娓叙事,仿佛正在讲述一个关于古老家庭的温情故事。琴声令她不禁想起了许多奇怪的字句:窗花、鞭炮、祭灶、年夜饭、压岁钱、堆雪人和红棉袄……她想——如果形容童年,那么,大概就是这些词句了吧。
内心深处有一种古怪的激流肆意冲撞,似乎冥冥中受到了那琴声的感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跃而起,恰好一丝寒意从窗口拂来,激得她浑身一个机灵。
她四顾左右,只见地榻旁的檀木架子上有一件宽大的旧布棉袍,好像正是为她准备的,拿过来穿上了,虽然有点大,而且散发出一种柴火余烬的气味,穿上了却极其暖和。
她发现自己还赤着脚,袜子也不知那里去了,低头一看,席榻下正有一双雪白的棉袜,一双青布的棉底木屐,也就穿上了。
走出屋外,却是一片小园,但见花木扶疏,遍植塔松,都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通向远处一道茶色木围墙。
琴声袅袅传来,她沿着小径踏雪行来,追寻音乐传来的方向。小径尽头,木围墙中间,是一扇古雅的扉门,全用不去皮的松木搭成,扉门之上弯出一道松檐,悬挂着一串青铜风铃、一盏青色的鼓型灯笼,门扉两边立有两只精巧的含水兽雕。风铃、灯笼和兽雕之上也都积满了白雪。
透过扉门上的缝隙,可以望见一条林阴道通向一座凉亭。琴声正是从凉亭传过来的。
她轻轻推了一下扉门,“吱呀”一声,门就开了,只听得头顶上那风铃忽然“叮铃铃”的发出一连串脆响,仿佛珍珠脱落在玉盘中。
琴声戛然而止。
只听一人在那凉亭中说道:“昨夜大雪,今晨甫止,信步闲游,只觉得空气清冽,晨风干爽,胸怀不由为之一畅,气象不由为之一新,思绪翻涌,忍不住寄情于丝柱琴弦之上,不意惊扰了小姐,万祈容恕。”声音温和,却不是吕无靥。
她微感失望,不过又有些好奇,此人妙手操琴,其韵冠绝天下,她虽然自信雅善音律,但和此人相比,无异无盐之貌相比西施,秋虫之光相比皓月,天壤云霓,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她一边向凉亭走去,一边说道:“琴为心声,先生琴弦一动,天下惊觉。所谓兴薄秋穹,和风入松,白雪操逸,神游圃园,正是先生琴心写照。宫羽角徵,尽皆神妙,小女子有幸得聆仙乐,何来‘惊扰’之说?”
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