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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先生琴心写照。宫羽角徵,尽皆神妙,小女子有幸得聆仙乐,何来‘惊扰’之说?”
渐行渐近,只见那凉亭之上,一人身穿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赤着头,揖手道:“在下燕人姜沣,见过小姐。”
只见这姜沣相貌平凡,年纪甚轻,除了腰袢悬了一方古玉外,其余衣饰俭朴素洁,举手投足间气度不俗。
苏度情微微奇怪,听那琴中的技法和气象,弹奏者必是蜚声海内的大国手,谁知这“姜沣”之名却从没听说过。但市野之中藏龙卧虎,奇人所在多是,也不敢怠慢,敛衽回礼,道:“江左苏度情,见过姜先生。”
姜沣恍然道:“原来小姐就是……就是……唉!我说呢!怪不得这般清丽,这般温婉!”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目光下垂,只见姜沣身后的石桌之上,放着一方古琴。琴体漆光褪尽,色如乌木,断纹呈龟甲乱纹状。苏度情一惊,伏身看去,只见池沼处刻有古文“雷氏”字样,再翻看琴腹,却见有晋陵子铭。
苏度情不禁动容,惊问道:“莫非……莫非……?”。
姜沣问道:“怎么?”
苏度情道:“莫非……这……这就是唐代雷氏所制的名琴‘冰清’?”
姜沣抚掌赞道:“素闻‘江左度情’博闻广识,精于相物,果然名不虚传。这尾琴正是雷氏‘冰清’。”
苏度情怔怔无语,半晌说道:“雷氏‘冰清’,据说是唐太宗年间,制琴圣手雷文所制,后为钱塘沈振所蓄,再后听说毁于战火,不意在此间见到宝物。”
姜沣道:“小姐说的一点不错。”
苏度情喟然叹道:“世上惟先生方能尽显‘冰清’之清绝;惟‘冰清’方能配先生之绝艺。此乃天地造化,凡人莫敢为焉。”
姜沣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时,天上又开始飘下雪花,飘在花木、长廊、飞檐、发际、脸上、衣上,片刻就融化了。苏度情凭栏远眺,只见好大一片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远处的城堞、寺院、城堡、碑碣、窗牖仿佛都笼在白纱下,朦朦胧胧,缥缈几不可辨,似蓬岛仙山,似海市蜃楼。难得还有一线天光,透过雪帘,映白了这一片人间幻境。
苏度情霍然一惊,大声喊道:“这不是江左!不是江左!江左没有宫墙!江左也从不下雪!可是……这又是哪里?!”
姜沣叹了一口气,道:“小姐还不知道,这里离开江左已经几千里水路。只有北国才会下雪。这里是京都。”
“京都?!”
“不错。”姜沣道,“五天前,我们就离开了江左,绕海而来,小姐酒醉,不知今夕何夕矣。”
“五天?”
苏度情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大合不拢来。
这么说,我竟然一觉睡了五天?
一股寒意忽然钻进棉袍,仿佛冻僵的鬼魂一样拥紧了她。她不禁感到口腔发干,鼻翼抽痛,肌肉绷紧,一种事关某个恐怖阴谋的不祥之兆死死攫住了她。
她急问道:“我怎么会在京都?吕先生呢?吕先生呢?”
姜沣苦笑一声,说道:“无靥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这把‘冰清’就是他送给我的。小姐可以推想:在下一介布衣白丁,除了这一片家业外,身无余财,再有的就是鼓乐制琴的贱艺,哪里能拥有‘冰清’这种宝物?也只有无靥老弟富可敌国,慷慨乐施,才能有这番手笔。”
苏度情满腹狐疑,又问道:“吕先生此刻何在?”
姜沣答道:“无靥已经放船入蜀,临走时将小姐交托给我,说道不忍见佳人流落风尘,命我好生相待,来日自有再会之期。”
苏度情自幼被卖入烟花柳巷,总盼望有朝一日能得脱贱籍,再世为人。大凡天下风尘女子都是这般想法,然而生存所迫,只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幻罢了。决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不禁怔住了,心中喜忧参半,说不出话来。
姜沣道:“小姐莫非不信在下所言么?”
苏度情虽然聪明,但无甚心机,尽管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却立时豁然了,躬身为礼,说道:“原来如此,度情误会先生了。本来琴传心声,听先生鼓琴,雅冠天下。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感发善念,导养神气,宣和情志。故而非君子不能御琴,非至贤不能达先生琴境地步。度情一时慌急,冒犯了先生,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原谅。”说完,便要盈盈拜倒。
姜沣急忙回礼,道:“小姐施此大礼,折煞在下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苏度情站起身来,忽然间遽然悲切,流下泪来,说道:“吕先生人中龙凤,大义大德,垂恩眷顾,小女子本来辗转风尘,只图苟延残喘。谁料天降的机缘,前世的福址,幸晤吕先生于江左,把酒言谈,听聆妙论,已是不胜之喜。怎知吕先生竟然还为贱妾赎了身?这……这……唉!这一番大恩大德,只有结草衔环才能报答了。怎奈吕先生白龙鱼服,云游天下,往来无踪,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小女子就是想报恩也无处报了。”
姜沣脸上露出一种奇怪至极的表情,旋即隐去,安慰道:“小姐不必忧愁,暂且住下,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且自宽心,须知来日方长啊。”
苏度情正要答话,却见一人从远处匆匆走来,临到近前,才看清是仆从打扮的一人,满头满脸都是雪,长揖奏道:“主人,有客来访。”
姜沣挥挥手,道:“今天瑞雪,我说过了不见客的,回了他吧。”
那仆从偷偷看了苏度情一眼,道:“是元……元先生来了……”
苏度情在一旁道:“先生有事,还是先办要紧,不必陪伴度情了。”
姜沣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此佳日,如此佳景,却有一位老朋友登门来访,坏了小姐的兴致,真是罪过。那么,小姐请自便,这里一切自由,各处都畅通无阻,但请随意。”说完长揖,转头随那仆从去了。
苏度情目送姜沣离去,独自站在凉亭之上。只见这时,雪更大了,漫卷纠缠,乱作一团,极目远望,隐隐可见乌青色的高楼华厦的影像。
京都?她不禁茫然了,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感到自身的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命运究竟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巧合的迷宫?还是谜题般却早已既定了的掌纹?她拿不准,也无从知晓。
对她来说,京都是一册沉重的史书,干燥、神秘、传奇、孤独。以前她的内心深处也曾向往过京都,可是只是一个向往罢了。她更习惯江左,那是一个宋词般纤细、纸鸢般轻盈、纱帘般透明的水城。而现在,南方和北方,细雨和大雪,珠帘画舫和城堡宫墙,蓑衣油笠和玉带蟒袍……一切的一切都被置于了两个极端。
于是,她开始迷茫,就像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迷乱、空无而不知所终。
客人独自踏雪,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巷子。巷子外面是喧嚣闹市,饭馆、赌场、酒楼、店铺、宫殿、市集、和尚庙、清真寺、钟鼓楼……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大雪中,无数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在雪天中戏雪,但见滑冰刀的、堆雪人的、在湖上凿冰钓鱼的、驾马爬犁的、驾狗拉雪橇的、烤羊肉串的、卖驴肉火烧的、拉炭车的、放鞭炮的、东游西逛的……一片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然而一进巷子,喧嚣声仿佛立时就被隔绝了,远远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息,巷子中只余下风拂树梢,松涛阵阵之声。客人叹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住在此间,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信步前行,巷子尽头处,豁然一大片塔松林。但见松树郁郁森森,白雪皑皑,风一吹摇曳生姿,积雪涔涔落下。
松林中一条碎石小径宛若天成,曲曲折折地通向松林幽处,客人踱着步子,悠然走来,一路只见松树顶上划出天之一线,路边植了几株腊梅,雪中独立,甚有风骨。
客人摇头晃脑,面带微笑,一直走到一道木茶色围墙之前。围墙处竹篱疏落,扉门半掩,门上写着“布衣琴趣”四个墨迹森森的古篆大字。两边松木上刻了一幅联,银勾铁划,刻痕中积了不少雪屑,写的却是:
但聆天籁谁人解
且钓垂壶我自知
客人一笑,推开门扉,径直走进去。
却见围墙内,有木制的精舍九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一片池塘两边,庭院内积雪茫茫,正中天井处,植了一株龙爪槐,正好似一幅《雪中铁槐图》。正面一间大大的木屋,屋前一条木头长廊,挂满香肠、腊肉、咸鱼和风鸡,都冻得邦邦硬了。长廊下堆满了木炭烧柴,都盖了油布。客人一笑,喃喃自语道:“好一幅《闹市村居图》啊,姜老三忒会享受了。”
他游目四顾,不见有人踪迹,却见路边有一座矮矮的怪兽石雕,口衔石珠,造型奇特。客人哈哈一笑,走过去,拍了拍那石雕的脑袋,说道:“快去通报你家主人一声,就说我来了。”
这一幕场景如果有人在一边看见了,不疑心此人是疯子才怪。那客人却怡然自得,摇头晃脑,毫不在意,站在庭院中央负手等候。
过不多时,只见姜沣从里面出来,边走边笑道:“伯牙既死,子期终生不复谈琴;今日伯牙复活,锺子期也只好重操旧业。元畏鲸从哪里来?我们有一年不见了吧?要来也不事先鱼传尺素,通个音信,好叫我这闲人在寂寞中有个盼头。”
元畏鲸笑道:“我看你活得有滋有味,闲是够闲的,也不见得怎么寂寞了。”
姜沣见他满面风霜之色,似乎旅途颇为劳顿,当下问道:“老弟所来何事?”
元畏鲸道:“正是有事,却不知夏掌轩哥哥是不是在这里?”
姜沣奇道:“你怎知我跟夏家哥哥在一起?”
“这个先不忙说,我只问你他在么?”
姜沣摇摇头,说道:“我跟他在苏宁就分了手,他自回羊城去了。”
元畏鲸一怔,摇摇头,苦笑道:“这回可是阴错阳差了。”
姜沣问道:“有事么?”
元畏鲸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也罢,来也来了,我便在这里住上一夜,明日再回南方去吧。”
姜沣笑道:“如此正好,我这里新近弄到了一件名器,正想听你意见。”
元畏鲸动容道:“难道是‘雾中山’么?”
姜沣摇首道:“那‘雾中山’是雷氏诸琴中最神秘、最不可求者,我又哪里寻来?不过,这件名器倒和雷氏有些干系。”
元畏鲸沉吟着,说道:“给个因头,也好猜下去。”
姜沣摆摆手,笑道:“不必猜了,我告诉你吧,是……雷氏所制的‘冰清’!”
元畏鲸“啊”的一声跳起来,满脸怀疑,连声呼喊: “真的么?你又怎么寻得的这件宝物?怎么寻得的?”
姜沣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天前我刚从江左回来,你还记得一年前,我跟吕家老夭的约定吗?”
元畏鲸倒退一步,道:“难道是吕无靥?”
“正是!”
元畏鲸怔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最近他们家和洞庭邢家的事情了。唉!这么多年的怨结,却出无因。闹得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煮豆燃豆萁。唉!真是……不过也怨不得老邢,吕家这恶性竟然这么多年都改不了,真是!真是!”
他似乎想找两句合适的词语来抒发此中感慨,一时却又找不到,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