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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蔷薇-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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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教会为了吸引群众,不时在礼拜日布施一些点心或饭菜,附近的工人就会结伴同来,顺便唱诗歌,也听听讲道。

那天的讲题是“回来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无措之际,听了颇有感触,便主动和罗勃牧师攀谈。一聊之下,才发现他竟然认识吴蕴明校长。

“我在广州传教时见过她,她是非常特别的一位女性,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发夹白的罗勃牧师用标准的国语说。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样,能当个启发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说。

“真的吗?我们的教会正在办学,有训练教师的课程,你愿意参加吗?”罗勃牧师眼睛一亮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几经摆弄之后,又将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课余时间到孤儿院帮忙,就算付过学费了。

日子上了轨道,就逐渐充实起来。她如海绵般,吸收每一种课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触到的英语、科学及教育哲学。说实在的,有了一番生活体认和心情转折后,她念书的态度,比在仰德学堂认真,也严肃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闭塞生活中的重要启蒙,所以当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时,内心难过得不得了。并且,很多同学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内,她的怅恨更是无法言喻,连作梦都巴不得自己忽获神助,有翻云覆雨之力,能将封建那腐朽阴晦的宇顶掀开,让其中吃蚀的烂菌毒虫见光而死。

由于感激罗勃牧师,珣美也开始上教堂,参加唱诗班。可是旧约圣经开宗名义的亚当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稣都是男性,对父权社会厌倦透顶的她,再将命运完全交托给教会,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费了千辛万苦才夺回自己对人生的主宰权呢!

不过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总是比摧毁她梦想、践踏她尊严、夺去她金钱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着刊物半晌,仅管恨着咒着,她还是拾起来仔细翻看。那字里行间,跃然的爱国情操及血性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她的心。

为了工作,他是否和从前一样,衣不解带,疲于奔命,饭都来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为了中国,他可以牺牲一切,更可以出卖她,把心肠系于这样的人,徒然浪费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师了!”古瑾华拉着她说。

她忙丢下手中的杂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来来去去,依旧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见一大堆人头,没有一个褐发的。

季襄就站在对面一排红砖楼房的转角,他正兴奋地记录着中国人表达民主的历史性一刻,并不断对旁边的美国朋友说:“史恩,睡狮醒了!我们不再是东亚病夫了!”

史恩是个摄影家,对中国极感兴趣,每天背着笨重的器材到处跑。此时,他眼露贪婪之光,但人潮拥挤,始终找不到能放他设备的地点。看着季襄眼眸中散发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调很重的国语反覆说:“你是对的,很对,绝对的!”

突然,那如太阳般的晶亮凝止了,万道光芒集于一束,穿过示威的队伍,越过围观的群众,天崩地裂似地,也带走了季襄脸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还搞不清楚状况下,季襄连身体带脚,冲向呐喊的人们,仿佛前面有一条绳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着那穿着淡蓝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个月不见的她!

他一边和被撞的人说对不起,一边紧盯着她不放。她依然是白净的肌肤,爱笑的樱唇,明丽的大眼;仅有的变化是,头发剪短了,也不再梳辫子,而是绾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颜中增加一点妩媚。

看得出来,她没有沦为流民或被卖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长久以来纠结于胸臆间的忧愁烦恼,一扫而空。

但同时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没有他的保护,她怎么还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锲而不舍地找她,早准备要英雄救美,就如当时助她逃离马氏兄弟魔掌,带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坏打算,他都想过,也张开自己难得示人的羽翼,想给她一个疗伤之处,结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吗?

该死!她离得更远了!

季襄几乎是踩着人堆前进,在嘈杂的诅咒声中,他终于来到珣美身后,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激动的口气喊着:“珣美!”

她转过头,杏眼睁圆,仿佛见到鬼,吓白了俏脸。

“珣美,我总算找到你了!”他笑着说。

但那笑容太过开心,把季襄由心机极深的男人,变成了潇洒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轻好几岁的样子,霎时惊醒了她。她没见过他这么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国统一,或者……或者他找着了有助统一大业的金山银海!

“我不认识你!”珣美不自觉地由喉间发出一声尖叫,仿佛那是一把剑,足以划开两人的距离。

季襄尚未反应过来,她人已往一条小巷跑去,双脚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杂乱的回音。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举步直追。

“别过来!我不认识你!”她再一次吼。

风在耳边吹着,窄窄的黑瓦木屋由两旁退去,一会儿可见江水,一会儿不见江水。

她惊慌,因为怕他。她的梦曾破灭,经由陈若萍的传达,存在想像之中,犹可忍受;

但他来了,亲手展示,那当着面的破灭,她无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张她曾喜爱的脸孔前面,看见他真正的丑陋。

“珣美,请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着。

接着是斜坡,连到一个长长的堤防。她的脚愈跑愈慢,肌肉发酸,心脏发痛,几乎到撑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着气,她回头看,追她的人竟不见了。静静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着跑的古瑾华。

季襄放弃了?回答她的只有风声、水声及古瑾华的呼喊声。经过这番惊吓,珣美已无心回到游行队伍,于是说:“我们直接回学校吧!”

她转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跄一下,季襄及时抓住她,古瑾华则一脸惊恐地往下坡跑。

“放开我!”珣美挣扎着。

“如果你别这样乱动乱跑,我就放开!”他设法要让她安静。

“你想光天化日下掳人吗?我不会乖乖就范的,我会一直尖叫……”她试图甩掉他的手。

“我并不想掳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尽量用最小的力气,不想伤到她。

“你找我都是为了我父亲的赏银,我全知道,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臂力斗不过他,她就比嗓门大。

“珣美,你误会我了!我根本不晓得有关赏银的事;即使晓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觉地像疯子般吼着:“我一路让你跟随,又收容你在报社,纯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着不肯见我,不是太过份了吗?”

“你竟敢说我过份?!”她将胸中溢出的酸楚压下,说:“若萍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往这里谎话连篇,你真以为我段珣美是白痴吗?”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话,你就是道地的白痴!”几个月的等待,弄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个人爆发地说。

“你还说我是白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强盗、杀人犯……”珣美现在不止要挣脱,而且还要反扑。

季襄眼看着一场重逢,变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闹下去,于是加大力气,将她两手反剪,固定在他怀里。

“珣美,你好好听我说……”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声大吼和一记警棍,同时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么?”一个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说。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见我们两个女学生落单,就猛追不停,吓死人了!”一旁赶上的古瑾华说。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报社记者。”季襄气得想要揍人,但强迫自己冷静。

“好个记者!我们前头有爱国行动,你却在这儿调戏良家妇女,快跟我到警察厅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说词。

这时,一个举止怪异的洋人,身上背着垂垂吊吊的金属物,举步维艰,满脸汗水地走来,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乱的辩战中。

珣美拉着古瑾华,就趁此空隙间,溜进一条小巷,远离这一团糟的场面。

等胖警察愿意看季襄的证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顾时,才发觉现场已经没有珣美的踪影了。他有一种极可笑的感觉,他明明在大街上记录伟大的历史,怎么又跑到这儿,差点被逮捕呢?珣美总会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个才教了三个月的女学生,为何常给他带来严重又失控的后果呢?

活了二十四年,少年老成、胸怀大志的唐季襄,竟也有不了解自己的一日。而在此刻的困窘中,他心心念念的,不是国家,不是报社,却是那相识以后,没给过他一刻安静的珣美。

他能再见到她吗?

※※※

罗勃牧师在礼拜堂后面的办公室,围着几个女学生。她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台矿石收音机,里面传来杂哑的声音:“北京政府下令罢免曹汝霖、章宗祥、陆宗兴,并决定拒签巴黎和约,此乃全国人民之一大胜利……”

“哇!中国有救了!中国终于主权在民了!”珣美很不淑女地欢呼起来。

“瞧你这股冲劲,可惜你是女孩子,不然肯定要统帅六军了。”有一个女生笑她。

“女孩子又怎么样?男人能做的,我们也能。我们能做的,男人不见得行,比如说生孩子……”珣美说。

“呸!呸!这种事还大声嚷嚷,多丢人呀!万一给牧师听见……”古瑾华赶紧说。

“我听见什么呀?”牧师突然出现说。

女学生们都咯咯笑着,各自打完招呼,就一轰而散。

珣美穿过后面的花园,回到孤儿院。她脸庞的笑容已消失,换上的是深锁的愁眉。

世间事总是不完美,圆了那一桩,就缺了这一桩。

最近阿标在运输行擢升,由原来的工人,调升为汽车司机,常跑上海、南京一线,也就常有机会回富塘镇。

昨天他带来两件消息。一是珊美真的嫁给了马仕群,婚礼闹遍了全镇。

“珊美的一生不就毁了?”珣美难过地说。

“毁什么?她还高兴得很,认为你走得好,她才有成为马太太的机会。”阿标依实际情况回答。另一件则是没有接到婚姻不幸福的璇芝。

“对不起,我因为事情耽搁了,晚一天才到千河镇。我连续几个中午都在观音庙等,宋小姐都没有来,所以我猜她是放弃了。”阿标歉疚地说。

放弃?璇芝是家教好,修养好,但她也是讲原则的人,怎能当一个丈夫视之为无物的活寡妇呢?

珣美心中有千万疑虑,然而距离遥远,她也只有为璇芝心焦落泪的份了。

面对痛苦和无奈,母亲常说要“无贪、无嗔、无痴”,才能“慧生而痴灭”。问题是,好难呀!她光是想到季襄,就有千万种情绪,可以化火炙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说,信他者是白痴;他说,不信者才是白痴。信或不信,他就非要占尽所有的便宜吗?

“你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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