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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白衣僧人垂首,态度恭敬,“弟子在。”
“你可是在想,为师为何要亲自为那两兄弟主持法事?”老僧问,他身形纹丝不动,旁边却有个蒲团飞快射出,恰好停在白衣僧人前方,“你也坐下罢。”
“弟子谨候师父教导。”慧悟知晓自家师父起心点拨,就从容撩起僧袍,端坐于蒲团之上,“自弟子在寺中修行以来便知,清元寺从不与人做法事。”
“那两兄弟,为兄长者剑不离身,杀气凛然,体内虽有隐患,可魄力依旧惊人,而为弟者血煞缠身,擅使毒物,能以笛音伤人御物,虽说没有内力,可心思却是毒辣得很……”玄远长叹一声,“这两兄弟,戾气太重,怕是手里都有不少人命啊。”
“既然如此,师父为何不出手干预?”慧悟神清气正,目光清朗,“师父说过,我等虽是方外之人,但若红尘有难,亦当斩妖伏魔。”他顿了顿,“如今妖魔年幼,以我师徒二人之力,未尝不能将其留下,以绝后患。”
“若尚非妖魔,如何能斩?”老和尚反问,“法事一做便知真假,那两兄弟所蕴气势是凶了些,可侍母至孝,眼中所含悲戚绝非作假。心中既然有情,便是为人,出家人怎能随意杀生?”
“弟子鲁钝。”慧悟垂目,“徒儿只知是妖魔便该斩杀,是贫弱则该护持,是俗人便要放手,任其红尘翻滚、挣扎于天命。如今这两兄弟,徒儿又该如何对待?”
“慧悟你自幼有慧根,修行十余年心无旁骛,凡事亦看得通透,只当善者为善、恶者为恶……然则世事并非简单若此。”蒲团倏然转动,玄远直面慧悟,与其双眼相对,语重心长,“须知世上本非黑白两分,你要以通明之眼去看,以通灵之心去听,以端正之态去细心琢磨……而不可妄加评判,徒惹孽债。”
“花氏兄弟兄弟之间有情,与父母之间亦有情,与本寺并无恶意。若仅凭二人周身血气便要除去,你我便是犯了‘嗔’戒、沾染了执念,于修行无益,于道义无益,于你我本心亦无益。”
“是,弟子明白。”慧悟念一声佛号,“未及通晓两人之事,弟子必不以偏见待人,以免毁损修行,徒增业力。”
“你明白就好。”玄远重又转身过去,口中喃喃念诵经文,“四十九日之后法事做完,你便与两兄弟一起下山去罢。若要出世,须先行入世,切记切记。”
“弟子谨遵师命。”慧悟躬身行礼。
床头有轻纱,床上有玉枕,床脚有香榻,墙上挂着玉箫,墙边安着红筝,墙角放着妆台,妆台上有玉梳和簪花。
这一切都显示出,这是一间女儿家的闺房。女儿家的闺房总是带着温馨的色泽,充满暖香的气息的,然而,这间屋子却不一样。
没有燃香,也没有花色绣成的美丽布匹,就连各种纱幔都是黑色的,让整个房间显得沁冷无比。
房间的正中,有一面极大的屏风,几乎就要把屋子分作两半去。
而这面屏风所渲染的,也是这屋子里最为亮丽的颜色。
屏风前静静地站着个窈窕的女人,她一身浓墨重纱,遮住了她姣好的身材,通身不着珠翠,只有头上簪着几朵小白花,竟然是戴着重孝的。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女人这般呆呆看着屏风,一晃眼,就过了两个时辰。良久,她幽幽地叹息:“别在屋外陪着了,进来罢。”
屋外的人没有回答,门锁却发出“咔”一声响动。
女人感觉到,自己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人。
“很多年了。”女人的声音很动听,明明就没有刻意作态,就能显出一种奇特的魅惑来,“离那一天,真的很多年了。”
身后人依旧没有说话。
女人似乎也并不想得到对方的回答,而是伸出纤长的手指,慢慢地按压在自己的眉心:“每当我想起,都会彻骨地疼痛……就会在想,为何当初我没能做到承诺呢?为何我无法保护最重要的人呢?”她似乎轻轻地笑了声,“夜里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也是每一夜每一夜的噩梦。”
“……然后就会无比地痛恨自己,为何做不到,为何,为何,为何……为何!”说到这里她的气势猛然暴涨,声音所带来的强大波动让屋子里的摆设都晃荡起来,好像再不控制就会被摧毁一样!然而很快地,她又平静下来,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你也是……对不对?你也在恨,对不对?”
“是的,我恨。”身后人终于开口了,就像锈铁刮搔的声音,让人难以忍受,“我恨我为何没死,我恨我为何不能早有今日本领,我恨我为何不能杀了他们!”
“我们都是罪人,为复仇而存在。”女人终于回过头。
她有一张极其美丽的脸,不着脂粉,而艳色逼人,可她嘴边挂着的却是一丝带着讽刺与刻骨怨毒的冷笑,使人悚然而惊。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与你一起,直至将其杀尽为止。”青衣罩顶的人半跪在地,透过沉重的青铜面具,她的眼里射出仇恨而笃定的光。
50弄尸人
七七四十九日转瞬即过,清元寺的法事持续日久,到此时也已接近尾声。
花戮积郁体内的伤势在花蚕每日针灸引渡与珍贵药丸的灌注之下,慢慢地恢复如常,而已然调养完毕的五脏六腑也比之从前稳固得多,再进一步修习《梵天诀》时,便无后顾之忧。如今内力大进,距离十二重大圆满境界,也只剩下一步之遥。
最后一次进香诵经之后,玄远把灵位牌置于后面禅堂之中,花蚕与花戮再次焚香祝祷,进了大殿,把一张千两银票塞进了功德箱内。
玄远站在殿外,看着走出来的花氏兄弟二人,目光定在了花戮身上:“施主功力大进,可喜可贺。”
“也是寺里景致清幽,气韵祥和,这才能让我家哥哥心胸豁然,化去瘀伤。”花蚕轻巧接过话头,“大师功德无量,原是我兄弟两人该向大师道谢的。”
“此乃施主的缘法,老衲惭愧,并未对施主有何帮助。”玄远低诵佛号,“若能化戾气为祥和,才当真是功德无量。”
花蚕笑一笑,没有回应老和尚的话:“住持大师,此间事已毕,在下尚有旁务在身,就此告辞了。”而后双掌合十,温雅有礼地垂首。
“施主有事,老衲也不便多留。”玄远心中叹息,语气中却不曾显现出来,他一招手,将一旁等候的白衣僧人召来说,“慧悟乃老衲嫡传弟子,年逾二十却从未走出寺门,此番正是契机,若两位施主应许,老衲希望能让慧悟与两位一起下山,权作历练。”
“这等小事自然无妨。”花蚕温和笑道,“慧悟大师神清气正,是难得的高僧。若能同行,在下必能有所获益。”
“如此劳烦施主。”玄远意味难明地看了花蚕一会,转头又向慧悟叮嘱,“此去需牢记戒律,不可妄动,若有抵触,当万事随缘,一切顺应天意。”
“弟子明白。”慧悟深深施礼。
花戮不爱说话,花蚕不爱说废话,慧悟不爱与自己尚有怀疑的对象说不必要的话,因而三人一路下山,却都是一言不发。
及至到了山脚的驿站,花蚕买了两匹马,才转过身,冲慧悟微微一笑:“慧悟大师能骑马否?”
“贫僧可以。”慧悟点点头,翻身上了那一匹枣红色的,手里握好缰绳紧一紧,看起来适应良好。
两兄弟见了,花戮也翻身上马,然后伸出手,拉了花蚕坐在前面。花蚕是少年姿态,身子纤细甚至看起来有些羸弱,而花戮则要强健许多,虽说两人年岁相同,可他手脚皆长,却能整个把花蚕包覆起来。
“走罢,我的哥哥。”花蚕干脆缩在花戮怀中挡风,开口说了句。
花戮拿住缰绳,双腿一夹,就策马奔出。
花蚕买的是良马,虽不至日行千里,八百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花戮身子已然大好,功力也涨了许多,因而长鞭一振,让马行路时用了极速,花蚕埋首于花戮怀里,半点不曾经风。
慧悟并未与两人并驾齐驱,而是远远地隔了丈许的距离,白衣翩然,面色肃穆,只时不时目光流连于前方花氏兄弟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般沉默地赶了一日路,当天幕微微泛黑时,三人到了个歇脚的客栈,店家也是见惯了行路之人,几个人才刚下马,就有小二过来牵马引路了。
迎客的小二是个精乖的,虽说心里奇怪这三个客人“一和尚一文弱少年一冷酷剑客”的搭配,却半分也没有露出来,他急急忙忙把几个人领到张方桌边上,扯下肩头的白毛巾利落地把桌椅擦了一遍,笑得很热络:“客人们远来劳累,是住店的吧?咱这店里有上好的房间,几位客人先用饭,再由小的带客人们过去如何?”
花蚕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子给店小二,笑吟吟说道:“那就麻烦小二哥了,三荤两素,再加两碗白饭一盘白面馒头。”
“好嘞!”店小二捏起银子,眼珠骨碌碌一转朝后面大声喊道,“三荤两素特色菜,两碗白饭一盘白面馒头嘞!”
后面有人高声答应“知道了”,店小二手底不停,立马去拎了个大茶壶,给三人把茶水满上,说一些逗趣的事儿,见着花蚕似笑非笑的神情,又赶忙换上些人来走往的小道消息。直到菜好了,又得了一块碎银子打赏,才乐颠颠地下去了。
三个人都不喝酒,因而花蚕只端起茶杯冲慧悟敬了敬,说一句“大师请用”,就没有多话了,慧悟念了一段经,做了一番功课后,就也不客气地挑取素食食用。
饭后,几个人被带入两间上房,花蚕花戮照旧同住,而慧悟的房间,就在两人隔壁——这家客栈并不算大,即便是上房,中间那墙也隔不了什么音,更别提三人都有各自手段,这墙立在这里,也不过形同虚设罢了。
刚进房不久,楼下突然传来强烈的响动,好像有桌子椅子被掀翻了,还有掌柜的不停赔不是的求饶声。
店小二原本正在冲花蚕大肆夸赞这房子的种种好处,听到这些声音忙不迭冲出去,噔噔噔地下了楼,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着“大爷饶命大爷对不住”,那个惶恐急切,直教人听了心中不忍。
花蚕花戮对视一眼,走出房门,倚在栏杆边上看下去。
大抵是那店小二领几人上楼看房的时候,门外又进来两拨客人,都是手拿刀剑的江湖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也不知几人产生什么口角,就一齐发出火来,谁也不肯饶了谁。
这一动手,自然是店里的摆设遭殃,那掌柜的似是想劝一劝的,可才开口,就被人踢到一边去了,店小二赶着这趟下去,当然也讨不了好,被人几拳几脚揍一顿,没被火气上头的那些个大汉用刀砍了,就也算走运了。
乒乒乓乓地打了一阵,双方对峙,各个眼如铜铃狠瞪着,店小二见气氛僵着、杀气却减弱了些,才腆着那张鼻青眼肿的猪头脸,乐呵呵凑上去:“几位爷累了?小的给您们弄些吃食如何?”
那些个汉子也的确腹中饥饿,便又恶狠狠刮了对方几个眼刀子,分作两边“嘭”地把刀剑往桌子上一拍,就你嚷嚷着“要大盆的牛肉好酒”我吵吵着“来上好的卤味下饭”,各自等饭不提。
厨子厨娘小二哥们赶忙去弄吃食,不敢稍有怠慢,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