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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深渊。
通往那个世界的入口,弥漫着孤冷的雾。五个冤死的魂,被拘禁在怨咒中。灰飞烟灭,或者等待重生。
风是有味道的。尸体一样的腥臭,冰凉,从楼梯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庄嘉惠站在那里,手里抱着的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差点没全撒在地上。
身边的同学潮水一般走开,走廊随即空荡荡,只剩她一人。世界仿佛一下子全空了。另一双眼睛从另一边的世界撕开口子注视着她。
那人就站在楼梯上。她的侧脸角度。
走廊外头的同学,人影恍惚,遥远得几乎让人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恐惧,庄嘉惠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腿就跑。与光的出口无限地缩短距离。只是……
那东西追了过来!比她跑得还快!
庄嘉惠在被抓到的那瞬间惊厥地大喊大叫。有的同学从教室里走出来看,然后骂一句〃有病〃,又通通缩回头。
〃叫什么呀?我又不是打劫!〃
那人缩回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不满地说。
庄嘉惠回过头。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扬扬手里的书。
〃嘿,你刚才掉在地上的。连书都不要就乱跑,你见鬼了吗?〃
以为你就是那个鬼呀!庄嘉惠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失态,脸在阴暗中迅速地泛红。
〃你……你怎么从二楼下来?〃
〃哦。我是美术部的学生。〃
〃那、那你不是经常去二楼的……厕所?〃
〃是呀。怎么了?对了……〃男生忽然想起什么,盯着庄嘉惠细细地打量,〃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
也许吧。都在同一层楼,虽然分为东西两面,但教学楼只有一个走廊出口,偶尔碰面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男生皱着眉头思考。
〃啊,我记得了,那天晚上你不是到二楼的厕所吗?我跟你说过话呢。〃
庄嘉惠也想起来了。那个恐怖的晚自修晚上,的确有个男生闯进了厕所,可以说是间接把她从那个东西的手里解救了出来。
对这个恩人还是有些印象的。
叫什么名字来着?
英俊的少年微笑着说:〃我叫韩傲然。〃
人生中最糟糕的春天,南方阴霾的天空,灭亡和坠落交织,蔓延出生生不息的雨。日照已所剩无几。城市裂开黑暗的罅隙,大批有生命的鸟从狭窄的城市边缘飞离。
人在高三。等待成长的少年,听见天空的轨道上承载着岁月的列车轰隆隆地离去。无聊又繁重的课程将梦想飞翔的心情压抑在心里。这个雨一样阴暗的季节,充斥着绝望、匍匐、卑微、流浪着找不到归宿的灵魂。
从学校回到家里,不过是从一块荒地走到一片沙漠。心里没有绿洲。喉咙蒸干了水分。厨房里摆放着妈妈刚煎熬出来的汤药,热气袅袅,在空气勾画出白色的图案。
她喝了药。
身体会好点吗?那个从肚子里消失的生命,会带走它留下来的痕迹吗?
痛的时候,甚至以为自己再度置身于深圳街头最卑微的无牌诊所里,看见聚光灯下戴着口罩的医生,挥着闪着凛冽寒光的手术刀,那一双眼瞳非常幽深。仿佛又看见那眼里无限渺小的自己。
当一个生命从身体里分离出去的时候,她忘了最确切的感觉,生理上的疼痛掩饰了所有想哭的情感。是她,把三个月大的小生命打掉了。
才十八岁啊。
随妈妈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记忆存在的天空,原来还是一切都无法忘记。
有时夜深人静会听见婴儿的哭泣声。那的确是幻觉。不存在的就无法真实。这些天里出现的红鞋、木偶、女鬼,也是幻觉吗?曾经一度以为如此,但出现得太频繁,以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做坚决的否定。
便真的是有鬼了。
是不能摆脱的冤魂,漂泊在异度空间,遇着她,从此纠缠。她无力抵抗,宛如空气一样出没的对方,始终有你在明我在暗的优势。然后在你以为它不会出现的地方,衍生出半个身影,在你未来得及看见它的脸时就消失。
而现实中的人,是可以让你看见他们厌恶的脸孔的。
〃庄嘉惠,快点滚回老家去!〃
〃你这害人精,想害死我们吗?〃
〃都怪你!都怪你!〃
一些青春里最残酷的语言。
放学后的铃声,穿入天空的身躯。庄嘉惠在体育馆附近被陆平那四人团团围住。她恐惧,背贴着青苔潮湿的墙壁,阴雨的冰凉隐约渗进骨头深处,又随着沸腾的血液窜行全身。
她之所以微微颤抖,大概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这阴冷的天气。
陆平甩了她一巴掌。没有想到会被打,庄嘉惠不躲不闪地重重挨了一下。耳膜受到的撞击晃荡出许多不真实的声音,脸颊热辣辣地疼。
〃陆平,不要打人好吗?老师追究起来可不得了。〃
很不安的一个女生,站在陆平的右边奉劝着他。另外两个则显得漠不关心。那个胖男生,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大包薯片,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吃着东西。而另一个女生,则总是低头细心地摆弄手里的DV机。
〃够了!米岚。你这胆小鬼!这也怕那也怕,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拉你进来。〃陆平责怪地瞪了一眼那叫米岚的女生,又回头凶恶地瞪着庄嘉惠。说话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锐利的切割,微微割伤皮肤。
〃庄嘉惠,你再不转学,我们可真要来狠的了。〃
可恶的男生啊,犹如雨季里的霉菌,去到哪里都能遇得着。庄嘉惠心里微微叹息。
想了想,她仰起头看着陆平。要说什么呢?就说〃好嘛,好嘛,我怕你了,我转学不就行了〃,这样窝囊的话吗?
〃嗯……想打就打死我算了。〃
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自己,连听到的人都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你胆子好大……〃陆平扬起拳头,那团握紧的影遮住天空中唯一的光泽。
叫米岚的女生尖叫起来。
陆平的拳头最终也没砸下来。一个男生喊住了他。
韩傲然走过来。
〃陆平,你干吗呀?想打人吗?你别忘了要是再给学校记过,那可是要退学的。〃
陆平忿忿地收回拳头。
〃韩傲然,别假惺惺了。那件事你也有份,现在惹不到你的身上,你倒有闲情逸致来管我们。这件事你最好别管,要不然我把那件事情抖出来,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韩傲然静静地看着庄嘉惠,表情是一种冷色调。他慢慢地对陆平说:〃你别以为我怕你,那件事你有胆就说出来。我警告你,在这件事情上,你再用暴力,我就去告诉老师。〃
那件事?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事啊?庄嘉惠听得一头雾水。
韩傲然和陆平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秘密也许还牵连了吃着零食的胖子和拿着DV机的女生,他们露出不安的神情,劝陆平离开。
而那个米岚似乎也跟庄嘉惠一样困惑,她帮庄嘉惠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吊坠,又赶紧追上了那帮人。韩傲然走到庄嘉惠身边,看着她挨了一巴掌仍旧发烫的脸。
〃没事吧?〃
〃没事。〃
〃那我送你回去。〃
手机吊坠还是接不好。断了就是断了。跟某些事情一样,永远也不会重新接合。第三节课后,庄嘉惠把它扔进垃圾篓里。想起这条吊坠是那个人送的,也就不会感到惋惜。
早就应该扔掉了。
在老师枯燥的讲课中,庄嘉惠查看手机的新收短信。一条是妈妈发来的,说是今天晚上加班,很晚才回来。晚饭要靠她自己解决了。另一条是陌生的号码,内容简单却令人不寒而栗。
找到你了。今天晚上我会来。
季节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寒冬,空气中的热量迅速地溃散。血管被冻结了走向。
那东西的目标果然是她吗?那个穿红鞋的女鬼,为什么会找上她?还说明白了今天晚上就会来索命!
偏偏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真邪了!
下课去隔壁班找安锦言,没看见她。回头的瞬间,看见米岚满脸歉意地站在她的后面,把她小小地吓了一跳。这个女生,找这种时候来道歉,庄嘉惠没好气地原谅了她。实际上,她连米岚为什么事情向她道歉也没搞清楚。
大概是前几天被陆平甩耳光的那件事吧?不过她现在只关心今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那个女鬼……
庄嘉惠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米岚。
〃嘿,你知不知道这个学校有没有……穿着红鞋的女鬼……的传言?〃
说出来连自己也感到问题荒诞。
米岚回过头,嘴唇有点犹豫地抿紧。
〃红鞋?女鬼?庄嘉惠,其实……〃
一大截话活生生地憋了回去,对方显得局促不安。陆平从身后不客气地拍一下她的脑袋,骂道:〃米岚,你想说什么呢?〃
于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其实〃这两个字后面,应该有一大段让人豁然开朗的谜底吧?米岚到底要跟她说什么?
当然,庄嘉惠再去找米岚时,她已经什么也不肯说了。
放学后,还是没看见安锦言。
一个人先回家了吗?
暗黑的云朵如首尾相连的句子,迅速覆盖了城市所有的苍穹。丢失了热量的空气中,潮湿蔓生出繁盛的枝节。很快就下起雨来,学校里的人们被迅速清空。带雨伞的,没带雨伞的,都在滂沱大雨中消失了踪影。
全世界被剥夺得只剩下疲倦的雨声,淅淅沥沥,教学楼走廊出口处等雨停的人越来越少。人数的逐渐减少,在庄嘉惠的心里被放大成无限的缺失。惊惶填补了空洞。
如果只剩她一个人,她宁愿冒着雨跑出去,也不要留在这个荒芜的学校里。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跑进了雨中。
走廊里寂静得只听得见自己不成规律的心跳声,心仿佛要从胸腔跳出来。雨突然很大,横亘在面前形成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庄嘉惠只好在一个人的走廊里慢慢地等雨势过去。
雨的另一边。有个人影。
看不见具体的模样。只依稀看得出它也在看着自己。
两者遥遥相望,隔着一道混沌的大雨。千丝万缕的雨点切割着对方的身影,切不断,力量仿佛被抛向虚无。情绪紧张到顶点时,即使是身后很温柔的一声呼唤,庄嘉惠也吓得差点跌进雨中。
韩傲然打开黑色的雨伞,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我送你到公车站吧。〃
〃谢谢了。〃
再回头时,雨中的那个人影已经不在了。
〃嘿,你知道学校里有什么传说是关于……穿着红鞋的女鬼的?〃
明知荒谬,庄嘉惠还是在公车上问了出来。韩傲然收回目光,盯紧她。
水汽氤氲的车厢里,发动机一直低沉地发出声响,天空在车窗上方碎成凌乱的几何。挤满了人,呼吸游走在混沌的肺与肺之间,再清新的空气也沾满了尘垢。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的慌张,行走在隐约间。她有隐约的察觉。
〃不,只是随口问问。〃
〃哦……〃
韩傲然看着她没说什么,收回目光,移向车窗外渐渐停止的雨。
像一首挽歌结束,雨停了以后,人的心情也稍微舒缓。只是令人烦躁的发动机声响一直在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似有根针扎在那个地方,微痛。
口袋里的手机被调成振动,此时像个极盼望表达情绪的哑巴,撞击左侧肋骨接近心脏边缘的地方。掏出来,它又不挣扎了。庄嘉惠打开手机,发现是个不认识的来电显示。
有一条新短信:
我会来找你!
以前看过一部叫做《鬼来电》的日本电影,情节忘掉得很快,但那种恐惧此时就像一具尸体从心底爬出来。她感觉骨子里飘出来一阵阴冷。车厢里的人影影绰绰,有着鬼魅一样模糊而茫然的神情。街上的行人撑着很黑的伞走过。
刚下车,雨又像赶赴一场隆重的葬礼似地落下来。
雨中仿佛浮动着许多蚯蚓,沾到肩膀上,黏黏地蠕动着,钻进衣服里,抖也抖不掉。
庄嘉惠跑到屋檐下避雨,甩了两下几乎湿透的头发,她望向小巷里那道狭长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