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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拿回去吃,也可以拿去送人,还可以卖。”
大家都瞪直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没有回过味来。李梦红伸手抓过一瓶,一看,是一瓶“三株口服液”,对肠胃很有益的。再去抓一瓶来,是一瓶“圣达鳖精”。梅秀大惊道:“这药很贵的,而且也不对路。一瓶三株口服液要四十多块钱,还一次开了三瓶。”小芸笑说:“呛了水了,开三株也对。水呛进肚子里再吐出来,怕伤了肠胃,喝三株,也算对症下药。”年轻人轰笑。李梦红默默地放回那些药,默默地走到一边去。
这医院是住不下去了。小芸不肯住院,说医院的气味怪难闻的。李梦红也不打算再让女儿住院。她们住不起。那“刀”好快,好利,刀刀见“血”,宰割得你无处躲藏无处喊冤。更何况小芸看上去的的确确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于是,李梦红跑到住院部去结帐。
“拿医生的证明来。”结帐的女人呱地拍下一把算盘,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厚厚的一沓纸条,稀里哗啦地一算,随后就填发票。“一共是叁仟伍佰陆拾捌块贰角柒分。你丈夫早上交了叁仟块押金,还欠伍佰陆拾捌块贰角柒。”李梦红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手也僵直了动弹不得。早上十点钟进院,下午六点出院,又没什么手术,又没什么特别护理,就要这么多钱,几百块钱一个小时。照这样算下去,多住几天医院,只怕连祖宗八代都卖完了也住不起。“收些什么钱?这么多。”她皱皱眉毛,责问道:“发票上都注明了。有怀疑,你开了钱,拿发票去对。”那女人叭地摔开算盘,翻翻眼皮,又说:“还是看你丈夫当行长,要不然,还不止呢。刚才有个人比你还多几千块。”李梦红腾地绯红了脸。那男人是行长?那男人成了她的丈夫了?她递钱过去,接了条子来看。条子上确实注明了。护理费一千二百元。医药费一千叁佰元。检查费捌佰贰拾元。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看。她肚子里骂了几句难听的话,陪着笑脸,带着女儿,匆匆逃跑。
三
这是一条大约三米宽,八十米深的带有些宗教气氛的小巷。整条巷子里都铺满了厚厚的从城郊山坡上运来的青石板。那些青石板都被雨水长年久月的滴打,已经坑坑洼洼不再平整了。用火砖砌成的一个个盒子而构成的墙包围了一幢幢木楼。院墙和院墙之间,就夹出一条小巷。小巷就在她家的窗户下。
院子里光线很暗淡,幽幽的有些吓人。即使是在六月太阳光很强的时候,人们也难以在院子里看清地上是不是有一只死老鼠或者是一条缺了腿的凳子。院子的围墙上有画师用水墨画成的各种图案和人像。她小时候,经常看着那些墙壁上的画出神。那时,她的父亲每天早晨只要一听到鸡叫就得起床,到码头上去给有钱人搬那些用船运到城里来的极其笨重的货物,以便挣钱来养家糊口。她闷得发慌的时候,就去看那些围墙上的画。那些画中,有的是画游动的鱼,有的是画绽开的花,有的是画飞翔的鸟,还有的是画古代官吏的像。那画中的人通常都是面部丰满,肚大肠肥,穿龙袍,戴翅帽,双手扶着肚皮一个大圆圈的样子。父亲曾经告诉她,那穿龙袍,佩玉带的是个什么王爷,整座院子都是为了供奉那王爷才修的。
那时候,她很小,也很痴。她总是很早很早地起了床,去巷子里挨着墙根慢慢地走。她很怕呆在院子里。每天早晨,小城里都会有人挑着担子在大街小巷叫卖。出门早些的,自然是卖蔬菜、肉类的。出门晚些的,就是卖针线、布匹和日常用杂货的了。她很少去看那些卖货的担子。她没有钱去购买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她照倒是挨着墙根走,让那货郎挑着担子吱吱扭扭地走中间。如果是卖早点的担子,照例后面会跟着一群叽叽喳喳地哄闹的孩子。那是些穿绸布衣的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些富家子弟吃惯了货郎卖的香喷喷的食品,一个个馋得要命。货郎一边挑逗嘴里的流口水的孩子,一边拉长声音大声的叫卖:“馒头,包——子,回笼麻花饺,驴——打——滚哟……”那货郎大约四十多岁,瘦瘦精精的,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眼角扯着几根线,眯眯的眼,嘻嘻的笑脸。
她小时候曾经吃过一回货郎担上的“驴打滚。”那是她五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抱着她到街上玩。货郎来了,嘻嘻地同父亲说话。父亲用青筋暴突的手狠狠地捏捏荷包角,说:“来一碗。”那“驴打滚”其实就是汤圆粑粑,一碗地就那么圆溜溜的几个,好香好香的。她吃着,却又把碗捧到父亲面前。父亲便笑了,皱起一脸的疙疙瘩瘩。“你吃。好吃吗?”父亲说。货郎站在墙根下,双手在围袄上使劲搓几搓,说:“算了吧,值不得几个钱。”父亲硬把钱塞过去,叹着气,说:“都是盘儿养女的人,哪个还不是一样的难?”货郎眨眨眼,接了钱,不再跟父亲扯乱谈,挑上担子,一歪一歪地走了。吱吱扭扭的声音便响满了整条巷子。
四
一幌几十年过去。巷子仍旧是这条巷子。只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走出这条巷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走进这条巷子。倒是那货郎的叫卖声,不知怎么被人遗忘过几十年,似乎要从人们的记忆之中消失。最近才又被人从废旧堆里翻捡出来。吆喝的内容已经被改变了。以前卖针线肥皂的如今坐了店子做生意,不吆喝了。以前卖小吃的挑子也开了餐馆拉客人,不吆喝了。吆喝的是卖煤球的和卖米粉条的。一大早就会有人在巷子里撕破喉咙喊“卖——煤喽”或者“盘子粉、锅巴粉、凉米——粉。”
李梦红刚开始并不去注意那些叫卖。无意中,她从现在的叫卖想到了以前的叫卖。于是乎头脑里那些往事又渐渐突起,越来越清晰,竟然历历在目,竟然让那叫卖声在自己的心坎上滚来滚去,竟然有如轰鸣的雷音。“馒头,包——子,回笼麻花饺,驴——打——滚哟。”到后来,凡听到叫卖就会让她鬼使神差地抬头去看斑剥的墙上模糊的画,就会让她想到几十年前那撩得人心坎痒痒的叫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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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当此时,她看看自己,看看周围,便会轻轻地发生一声“唉——”,象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无精打采地闷住心思去干活。
五
回到家里,李梦红也懒得吱声,低了头,扎了围袄,到灶上去做饭。她丈夫高吟松从楼上下来,呱呱地咳得换不过气,好不容易平和了,才尽量往后往下缩小体积,尽量压低压小音调,问道:“回来了?小芸,嘿嘿——嘿,小芸好,点,嘿——没有?”她淘着米,头仍旧压得低低的,说:“你没看见她?已经回来了,刚进屋。”男人呱呱地猛咳一阵,喘一阵,勾着腰,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回,来,就好。没出事,嘿—嘿—,就好。”她憋一眼男人的脸,然后往锅里放米,然后说:“你少操心了,去休息吧。小石呢?怎么没看见?”
男人正要说话,从外面飞进来一个瘦长瘦长象一杆电线树的男孩,大声问:“妈,姐姐呢?姐姐呢?”她不抬头,盖好锅子,取了盆去洗菜,然后说:“在屋里。你到哪里去了?又被老师留了?今后要早回来点。”男孩站在幽暗的地方,说:“是爸爸要我留下来补习功课。”她一边洗着菜,一边不停地往灶上看,嘴里说:“去把书包放了,买包盐来,没盐了。”男孩答应着,先去看看躺在床上的小芸,后才飞出院子去。“他,成绩,嘿——下降了……”男人想对她解释。“算了。今后,少压他。他还小呢。要是象你……”她瞅一眼男人,抿抿嘴,端了装菜的盆走到灶边,放下砧板,切菜。见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说:“小石又不是你亲生的,压得太紧,他反而厌恨你。”男人尽力地往后缩,咳着,摇摇头,扶一扶鼻梁上至少一千度的眼镜,慢慢地,慢慢地踱开,进自己房里去了。她停了手中的活,痴痴地盯住男人的脊背,一直盯到看不见。她眨眨眼,抿抿嘴,切菜的动作加快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听见“ 当——”一声,菜刀剁在了铁盆上。铁盆便被砍去一块白漆,缺了一道口,露出里面褐色的部分来。“妈的!”她扔了刀,手一挥,干脆把缺了口的铁盆撂到了屋角的煤渣堆上。她怔一怔,“唉——”地叹息一声,走过去,将铁盆捡起来,拿到水笼头边冲洗干净,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轻轻地放回灶上。
去买盐的男孩跑回来,搁一包盐在灶上,嘴里说:“妈,盐。我去看姐姐……”她截住他的话说:“有什么好看的?真要是死了,看又有什么用?”男孩便不敢动,站在那里,瞪了眼瞅她。“妈,我做错什么了?”她哼哼,撕破包装袋,把盐倒进一个缺了把的罐子里,随后说:“你不要象那个家伙学习。读一辈子的书,一点出息没有,整天疾病缠身,死又不死,留下来害人。”男孩不说话,跑到灶门前蹲下,急急忙忙地往另一眼灶里放炭,点燃,加煤。“小石,你,你爸爸怎么这么多日子不来看你?到哪里去了?”她话音未落,人已转了身,低埋着脑袋,去餐柜里找什么东西。
小石被问住了,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自己姓高,叫高小石,是她和高吟松的儿子。他只知道每到一定时间就会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乡下汉子到家里来做客而他一直叫那人做“伍伯伯。”其实,他是那乡下人的亲骨肉。他的生父叫“伍魁洪。”高吟松只是他的养父。他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生母,那绝对不是李梦红。
“妈,你讲什么?”小石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来望着她。“没什么。你去看你爸爸在做什么,叫他不要忘记吃药。”她回到灶边,端了锑锅到潲桶边滗米汤。“书呆子。”她说。小石点点头,起身,抓抓头皮,眨眨眼,接连瞟她几眼,进高吟松的房间里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芸起床来跟大家一起吃。高吟松不断地给女儿搛菜,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在喘什么。“你呀,不舒服,就少说两句。”李梦红搛一些菜到小石碗里,回头又搛了一些给丈夫。“吃那药好点吧?不好,我们另外去找个医师看看。”高吟松偏了脸,往边上咳几声,说:“要好多了。嘿,嘿。”小芸只闷着吃饭不吱声。小石在一边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请几天假呢?去住几天院,可能就好了。”李梦红手中的筷子伸到半空,停住了,收回去,埋下头,往嘴里扒了几口饭。高吟松摇摇头,说:“嘿—嘿—我不能住院。毕业班,课停不得。嘿嘿——耽搁了学生,不行。”他尽力憋气把话表达得完整,一张本来极其苍白的瘦削脸竟然红起来,而且有点泛紫。“吃饭吧。吃饭。”李梦红给丈夫和儿子分别又搛了一块菜。“小芸,你自己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小芸已经吃完了饭,搁下碗,说:“没有,只是有点翻胃,头还有点晕。”小石加快速度,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里的饭,抹抹嘴,含含混混的的说:“姐,你莫睡了,越睡,越乏。我陪你,到外面去,散散步,就好了。”
“去吧,早点回来。”李梦红见女儿蔫蔫的,搁了饭不吃,劝小芸。“出去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