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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刚才分手时,他本要赶往西京,却先将我送到东边,一直看着我走远。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尊重我,而是……戒备我。戒备什么?
答案恐怕在黄河四商——
第一,黄河四商是鱼商,常年应当在船上。黄河顺流来洛口并不慢,他们却骑马来的洛口。
第二,商谈时,只有姓周的说话,其他三个只是随声附和。但于富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取货,还不知会拖延几天。作为生意人,买卖关天,四个人却一致执意要守信守约,竟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这不合常情。
第三,四人为了几文钱的利,违了和汴京鱼行的旧约,将鱼转卖给于富。然而,这时却丝毫不惜生意中断,铁定了心要守约,哪怕得罪宫中和官府,都毫不动摇。
这四人恐怕不是黄河鱼商!
若真是黄河鱼商,生意中断两天,一定会无比恼急。这时,旧主顾来买鱼,如同救命,迫不及待就要出手。哪怕到时候于富来问,也是于富违约在先,丝毫没有理亏处。
那么,四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冒黄河鱼商?
冯赛顿时想起炭行祝德实、臧齐和吴蒙三人之间的互争互斗。
汴河上游归鱼行行首张赐,他是京城最大鱼商,其他四条河的鱼商自然都有妒意和觊觎心。就如吴蒙的货若一直断下去,自然会垮。汴河上游的鱼一直断下去,张赐自然也难支撑。那四人恐怕是汴京鱼行其他四商派来,提前一步赶到这里,意图阻止我找见黄河鱼商,解除张赐的断货之危。
而蒋鱼头自然已经背叛其主,和他们暗中约好,因此才会心虚,一路上压着愤懑,对我十分客套;与四人商谈时,也只是假意劝挽,并没有动真怒;和我分手时,才非要送我到路口,看我走远才放心。
想到此,冯赛心里顿时腾起一股厌愤,妻女下落不知,却偏偏一层接一层的麻烦不断。才经历了炭行三商的贪狠互斗,鱼行竟又是如此,无意间又踏进一场险恶危局。
他不愿再沾惹一分一毫,挥鞭催马,向汴京赶去。
然而,才奔了百十步,却不得不颓然勒住了马。鱼行的麻烦若不理清,回去只能被缠住,照样没办法全力去寻找妻女。他心里一阵气苦,望着汤汤河水,闷吐了一口气,压住心中厌愤,急急寻思对策。
第十六章
尸首、杀人
节义之民少,兼并之家多,
富者财产满布州域,贫者困穷不免于沟壑。
——王安石
崔豪心里装着事,刚睡到中午就赶紧起来,把刘八和耿五也催了起来。
刘八和耿五昨晚在吴蒙本宅外守了一晚上,虽然被叫醒,却仍缩在被窝里赖着。崔豪坐在炕沿上,打量着屋内。这是他们三人在烂柯寺后边一个破落院里租的一小间窄房,土墙潮暗裂着缝,冬天透风,单层瓦顶也多年未修,夏天漏雨。就这样,一个月却也得一贯钱。屋里一张大土炕就占了大半间房,上面铺着他们从家乡背来早已破烂的旧被褥,散出浓浓的汗臭霉味。旁边靠里一张折了半条腿、用砖块撑着的方桌,两只油黑的木凳。吃饭时,他们三人中的一个得坐在炕沿上。门后墙边,一只裂了几道深口子的泥炉子,上面架着只黑旧铁锅,烧水煮饭都是它。炉子旁边一个旧木架,上一层放着碗筷锅铲,下面一层塞着些杂物。
想起昨天翻墙偷进的吴蒙别宅,他不由得大大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两个缩在被窝里的同伴:“你们两个,把耳朵伸出来,我有件大事跟你们商量。”
“啥事?”刘八把头钻了出来,眨着困眼。
“你们愿一辈子这么穷下去?”
“那自然不愿。”
“既然不愿,我想出了个生钱的好法子。”
“啥法子?母钱?”刘八半截身子嗖地钻出被子。耿五也把脑袋伸了出来。
“不是,哪里找母钱去?昨天我翻墙跳进吴蒙别宅的院子,你们猜我瞧见啥了。”
“啥?”两人的头一起往他这边凑过来。
“钱!满屋子都是钱!当然,不是现钱,是值钱的东西。除了地上的土,那宅子里每间房都堆满了值钱货。随便一个枕头、一个墩子,比咱们三个所有家当都贵十倍百倍。最可恨的是啥,你们知不知道?”
“啥?”两人睁大了眼。
“那宅里除了个看院子的老汉,居然没有一个人住,几个月几个月空着。”
“这就是财主啊!”刘八感叹道,“对了,哥,你说的生钱的法子是……”
“吴蒙虽然富,但在这汴京城排起名位,数到脚趾头也还轮不到他。他都这样,我猜满京城富人这样空着的房到处都是,里面值钱的东西也只有更多。”
“哥,你说咱们去偷?”
“啥叫偷?是拿来换钱。”
“嘿嘿,还是偷。”
“我们岂是那些呆头贼脑不入流的货色?昨天夜里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专找那种空宅院,去拿那些值钱货,拿出来换了钱,咱们最多只能用一半,剩的一半就去救济那些穷苦人。不但自己痛快,也得让别人沾带些财气,这才是豪侠!”
“好!”刘八跳起来。
“嗯!”耿五用力点头。
“哥,那我们今天还要帮冯大倌儿去看着那宅子?”
“你始终这么不入流。咱们已经答应了冯相公,自然要帮到底。何况冯相公还给了那么些钱。记住,不管有钱没钱,说出去的话都得比金银更值价,这才是豪侠!”
“嗯!”
“赶紧起来,出去好好吃一顿,然后分头去办事。我找刘石头他们仍去吴蒙别宅那里守着。你们两个就到城里各处找弟兄们打问。咱们一静一动,两下里使力,尽快帮冯大倌儿找回妻儿。了了这桩事,就放手去寻大宅院、拿大钱!”
“好!”
魏猪倌快要哭出来,他狠狠抽打胯下的驴子,可那驴子性子极倔,抽得狠了,竟然猛地定住,接着又乱扭乱跳,把魏猪倌蹶到了地上。魏猪倌又急又气又痛,费力爬起来,抓着鞭子又要抽,那驴子一恼,扬起蹄子一踢,正踢中他的胸口,他险些又摔倒在地。
魏猪倌再吃不住,哭骂起来:“倔祖宗,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本想索性走着过去,但才出城门,离猪市还有两里多路,腿又扭到。他哭着求道:“倔祖宗,求求你就安生点,啊?”那驴子虽然听不懂,却也安静了下来,魏猪倌重又慢慢骑上去,再不敢用力,只小心催着,驴子总算又小步跑起来。
魏猪倌这是急着要赶往南郊的猪市,他丢了昨天买猪的钱。
猪肉虽然贱,猪行收买价却也已经涨到每斤三十文,一天要收买近百万斤。昨天他带了八十万斤猪的钱,总共二千四百万。为方便支付携带,其中两千万是便钱钞,四百万是银铤。昨天只收了几百头猪,将近十万斤,用银铤付的账,还剩了五百两银铤。
昨晚他一直没等见猪商来,心神不宁,走的时候只拿了那五百两银铤,却忘了两千万的便钱钞。晚上回去见叔父魏铮,又被叔父呵斥,慌忙去寻冯宝,便没有把钱交还给账房,顺路把驮钱的驴先赶到了家里。找到半夜也没见冯宝,回去就睡倒了。今早起来打开钱箱,才发觉两千万的便钱钞不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放在了猪市铺屋的柜子里的。
于是他才奔命一般往城南赶来。
终于赶到了猪市,上午猪市十分冷清,没有几个人。他径直赶到那间铺屋前,急跳下驴子,正忙着掏钥匙,旁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是猪市的税监,他们平日经常闲谈,那税监笑着招呼:“老魏今天这么早?”
魏猪倌哪里顾得上,只点点头,赶紧打开了锁,一把推开了门,朝里一望,猛地惊叫了一声——
房内地上倒着两具尸体。
冯赛回到了洛口镇,他怕碰见蒋鱼头和那四个“黄河鱼商”,先过桥来到南岸。
这时已经过午,他又饥又渴,便驱马来到岸边一间食店,拴好马进去,选了个临河又有柱子挡着的座,要了壶煎茶,点了一碗熟齑笋肉淘面。
他躲在柱子后面,坐下连喝了两杯茶,这才向对岸望去,这里正好能瞧见对岸那间茶肆,刚才那四个“鱼商”仍坐在原座上,正在举筷吃东西。他叫过店里伙计打问:“小哥,你可认得黄河几位大鱼商?”
“客官说的可是周大头、李帆杆他们?”
“我只知道黄河有四个大鱼商,分别姓周、李、王、崔。”
“那就是了,名字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诨名,另两个是王浪儿和崔跳。”
“你见过么?”
“常见,四个人常年在洛口往来,好不招摇。不过这一向似乎来得少了。”
“对面茶肆临河角上那四个可是他们?”
“那四个?不是!”
“哦,多谢!”
那四人果然是假冒的黄河鱼商。
冯赛默想起来,汴京鱼行行首张赐为人品性如何,他并不清楚,鱼行另外四个大鱼商更没有见过。不过,他们既然能使出这种手段,自然都不是端诚之人。已经吃过炭行一次亏,不能再招惹他们,只需尽快理通这汴河上游的货源就好。眼下得找见真正的黄河鱼商,于富两天没有去买货,他们一定也很焦急。
面端了上来,冯赛却没了胃口,但空着肚子怎么办事?他强迫自己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才吃了几口,一抬眼,见对面茶肆那四个人站了起来,出来后各自牵过马,一起上马,果然朝东望汴京方向行去。不过,到桥口时,他们竟上了桥往南岸行来。难道他们发现我了?冯赛先一惊,但随即明白,这四人是怕回去路上碰到自己,为避开,所以要走南岸。他悄悄探头出去,那四人过了桥果然继续往东行去。
冯赛放了心,拿起筷子又继续吃,刚吃了小半碗面,那个伙计忽然在身后喊道:“客官,那个不就是李帆杆?”
那伙计扒在木栏边指向河中,冯赛忙顺着看过去,见河上一条大船,船头站着个灰衣瘦高个的中年男子。
冯赛忙扔下筷子,快步出店绕到河岸边,追上那只大船,隔着河水大声招呼:“这位仁兄,能否借步说句话?”
瘦高个听到,转过头,望了两眼,随即吩咐篙工将船靠岸。
“仁兄可是黄河鱼商?”冯赛抓住船上递过来的长篙,借力跳上了船。
“是。你是?”
“在下冯赛,汴京牙人。”冯赛从腰间解下牙牌递了过去。
“常听冯先生大名,不知道找我有什么事。”李帆杆面露疑色。
“我是为于富而来。”
“于富?你见着他了?”
“没有,不过您先看看这个……”冯赛取出开封府公文递了过去。
“我不识字,这是?”李帆杆接过看了几眼,又递了回来。
“这是开封府公文,于富已经触犯较固、参市之禁,现在不知所踪,开封府正在追查缉问他。”
“哦?那是什么罪?”
“垄断物货、搅扰交易。”
“这也算罪?”
“嗯。买卖交易贵在公平,若只有一家说了算,便是强买强卖了。”
“哦……我也正在找他。”
“他已经两天没有去收鱼了?”
“一天,昨天他还去黄河收了货。今天却没来。”
“哦?”冯赛微一诧异,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便转而问道,“你们是如何打算的?继续跟他交易?”
“他若来收,自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