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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的仆役认得冯赛,忙笑着恭迎:“冯相公,我家相公正在浩风轩宴客,这边请。”
冯赛随着那仆人穿过迎门几丈高、数十步宽的太湖石阵,绕过一片高大枫林,刚走近园子西边的月门,便已听到许多人说笑吹弹之声。抬头见浩风轩矗立于一片清碧的池水边,是一幢三层大房,第三层只盖了半间房,另一半只有木柱和瓦顶,三面都空敞着,用来赏观河景。三楼敞台上有些人影走动,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
楼下有仆人见到冯赛,一个忙笑迎上来,请冯赛上楼,另一个快步上去通报。冯赛心里有些不自在,缓步走了进去。才上到三楼,已经听见谷坤爽朗声音:“冯二哥!”
谷坤身材魁梧,眉眼雄阔,和冯赛年纪相仿。他迎到楼口,一把握住冯赛的手,力道极猛:“今天我要重重罚你!有了事情,为何不来找我?我派了几个人到处找你,都不知你躲到哪里去了。你这心上从来没把兄弟我当作朋友!”
冯赛见他爽朗如旧,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尽力笑了笑:“多谢谷兄……”
“你那事如何了?我听着连老秦和黄三娘都牵扯进去了?”
“眼下还在寻办法。”
“有什么要我跑腿出力的,你若不告诉我,今后我见你一回就要唾你一回!走,先去喝几盅!”
冯赛听他这么说,越发有些不知所措,难道自己错怪谷坤了?他扭头朝敞台上望去,两张黑漆大方桌并在一处,上面堆满了菜肴盘盏,四周散坐着十几个人,有官员、富商、文士,还有七八个妓女,这些人中,除了两三个,冯赛都认得,他们全都望向这边,眼神不似常日。
“谷兄,我手头事情急,不能久留。今天来,是向你打问一件事。”
“哦?好!我们去那房里说……”谷坤揽着冯赛走进旁边的房间中,“什么事?”
“是关于冯宝。我听说他在你这里做过一桩生意。”
“嗯,月初的时候,他揽到一个浙西来的古器商,那人头次来京城,有些古器要发卖,冯三弟就引介给了我。”
“那生意做成了?”
“嗯。生意不大,总共也就几百贯。”
“他有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冯赛望着谷坤的眼睛。
“不妥?他能有什么不妥?哪怕有,到我这里,便是我自家的弟弟,我还能不管不骂他?”
“真的没有不妥?”
“冯二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嗯……他这几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隐约听人说,他做了些不妥的事。”
“严重吗?”
“不轻。”
“那天做完那桩买卖后,我也再没见过他。我让手底下的人也去找找看。”
“多谢。还有,你认得汪石吗?”
“那个大粮商?听是听说过许多回,但从未见过面。”
“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那我就不强留你了。记着,有事一定别瞒我!”
“嗯。”
冯赛告辞出来,长吁了口气。和其他人不同,谷坤算是好友,心里存了猜疑,再见时,自己竟也像做贼一般心虚。但回想谷坤方才的言语神情,和往常比,并没有异样。不论是问到冯宝的事,还是汪石,都看不出他有什么隐藏。是我这些天来心神不宁,眼力大大衰退,还是谷坤销假钱只是谣传,他并没有做过这些事?他若没造过假钱,那冯宝与他的那桩买卖便没有什么可疑了。至于汪石和左藏库飞钱的事,那就更不好说了。冯赛宁愿自己错怪了谷坤,即便他和这些事有什么关联,若找不见汪石,又没有丝毫证据,谷坤装作不知,也没有任何办法。
那么,汪石眼下究竟在哪里?邱菡母女和碧拂又在哪里?
冯赛望着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各个都言笑自若,相形之下,觉着自己像只被蒙住眼的丧家之犬一般,到处乱寻乱撞。哪怕初来京城时,他都没有这般无望、无助过。生平
第一回觉得,自己恐怕真的走到了绝路。
但只要一天找不见邱菡母女和碧拂,就一刻都不能停。哪怕真已走到绝路,也得硬着心走下去。昨晚乌鹭禅师也对他说,莫去想有路无路,这世间万事万物因果相连,蛛网一般,心若陷溺,就如蚊虫被蛛网粘住,越挣扎越没有出路。只有将心跳开,才能看清这藏于乱象之中的因果。
道理他早已知道,只是满怀焦忧,心神始终难宁,莫说网,连一根丝都捉不住。
他胸中闷堵,却无从释怀。经过金明池时,不由得停住马,下来走到岸边驻足静望。金明池当年是为演习水军而开凿,周回有九里多,每年新科进士发榜,要在这里设琼林宴。遇到节庆,御驾亲临,来这里观水上争标,赏水戏水舞、歌乐杂剧,满城人都来争观。去年中秋,冯赛还雇了只船,带着一家人来这里看水戏争标。莫说玲儿和珑儿,连邱菡和碧拂都有了兴头。平素两人始终冷淡淡,多一句话都不肯说,出来时,两人还是那样。到了这里,正赶上京城有名的李外宁演水傀儡,两人都被逗笑,彼此还多说了两句话。冯赛当时瞧着,心里大感快慰。
然而今天,这里并没有几个人,岸边只泊着三两只船,四下里冷冷清清,只见苍水映天、青柳拂岸,一阵凉风吹来,更增孤寂之情。念及妻女,冯赛心里一阵凄楚,呆望着水面,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在失神,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扭头一看,是旁边一只船上一对父女,那女孩儿和珑儿一般大小,不知为何哭闹起来,那船夫父亲将她抱起来哄逗了一阵,女孩儿忽又笑了起来。
冯赛看到,心里一酸,眼中一热,险些落泪,忙转身牵马离开了那里,垂着头闷走了半里多路,心绪才渐渐平复。
这时,他已走到金明池东头,抬眼看到岸边泊着几只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疑问:正月间汪石救了京城的粮荒和绢荒,他的那些粮绢是从哪里来的?
他心中猛击两掌,驱散愁绪,凝神细想起来。十一月,汪石从陕西买到五万贯便钱公据,到京城兑到十万贯盐钞茶引。元月,便有了十万石粮、八万匹绢。其间只有一个多月。若是赶去东南,即便能收买到这么多粮绢,就算方腊没有侵扰水路,要运到京城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显然来不及。
对了,他运来的是麦子和北绢,那一定是河北、山东一路,这一路麦子种得最多,河北又盛产绢,有“北绢衣被天下”之称。去那里路程要近得多,水路也没有受到战乱侵袭。之前怎么没有想到?
这么说,他应该是带着那十万贯盐钞茶引,去了山东、河北。他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必是和那几个同伙分头前往。钞引带到那边,替商人们省下了许多路程,自然能卖更高的价,而当地的粮绢价钱则要低许多,麦子当时尚未涨价,一斗恐怕只有七八十文,绢也差不多。这一高一低,十万贯钞引差不多便能换到十万石麦子和八万匹绢。
这么多粮绢运到京城后,屯在了哪里?
河北、山东一路的粮绢,都是由五丈河运来。汪石屯放粮绢的库院应该在五丈河沿岸。找到那库院,也许能查出些线索来。眼下若一家一家去问,耗时费力,得想个办法。那么多粮绢,运到后自然是要雇人搬运。
冯赛想到了崔豪。
崔豪、耿五、刘八三人躺在那间破屋的破炕上,正在呼呼大睡。
他们每个人身子下面,都铺着蜀锦褥子,上面各盖着一床簇新的苏绣缎被。崔豪和耿五各枕着一只销金绣枕,刘八则是一只象牙镶银的凉枕。这个天,厚被子盖不住,三人都在睡梦里将被子蹬到了一边,露出身上雪白的细绢凉衫。锦褥、缎被、绢衫,被破土炕、脏土墙一衬,显得十分刺眼。
这些东西是三人昨晚才得的,从城郊一座园子里。
这几天,崔豪去向力夫们打问冯赛妻女的下落,那些力夫都有些厌烦了,只看在崔豪的面上,勉强敷衍几句。崔豪先还有些着恼,但回头一想,这些弟兄们天天得为填饱肚皮奔命,若是崔豪自己的事,倒还好说。冯赛于他们只是个全然无关的人,哪有闲心气力天天白帮忙的?何况过了这些时日,哪里去找?连崔豪自己和耿五、刘八都有些泄气。
不过崔豪又想,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日后怎么号令一班兄弟做大事?何况再三答应了冯赛,这个信字最要紧,一定得守住。这样,才能在兄弟们中间立些威望。
若要这些力夫卖力,得先让他们把肚子填饱,这就要钱。
崔豪想起了在吴蒙别宅里生出的念头,不如把两件事合成一件来做。不过先从哪里开始?他仔细想了想,城西郊贵臣豪家的园子最多,那些园子一个比一个大,那些人又并不是天天住在那里,下手要便当些。于是他和耿五、刘八便去西郊转了两天,最终选中了金水河边的童太师园。
这是枢密院童贯的园子,童贯这些年位极人臣,连蔡京也得让他两步,家财自然多到海一般。如今方腊在东南生事,童贯率军去清剿。这园子虽有家丁看守,但园子那么大,哪里看得过来。他们白天绕到园子后面,见院墙近一丈高,要爬上去不容易。不过墙外有一片杨树林,树顶都高过墙头,离墙只有十来步。
于是三人去寻了几块木板,用绳子扎了一条长踏板,埋在树林枯叶里。回去又用铁钩和绳索扎了一副软梯。天黑后,三人才又出城,悄悄来到那园子后墙,这时已经快半夜,他们爬上树,将长踏板吊上去,搭在树杈和墙头之间,小心走了过去,伏在墙头向里张望,园子里黑沉沉,果然没有人影动静,不过前面传来一阵狗叫声,似乎有三条,而且没有拴。很快,那三条狗便跑到了后墙边,不住吠叫。崔豪三人当年在乡里常偷人家的狗来吃,早已惯熟。白天已找见在街上卖药的彭针儿,买了些麻药,割了半斤肉,用麻药拌好。刘八掏出那几块肉丢了下去,那几只狗果然不再叫唤,开始争抢肉吃,没过多久,下面便没了声响。
三人又等了一阵,四下全无声息后,才将软梯钩在墙头,顺着爬了下去。白天他们爬上树已经看好,园子后院是一大片池亭,过去是一座三层碧瓦朱栏彩绘的高楼,看着像是内眷卧房。楼两侧各有几间平房,应该是仆婢安歇之处。这些房子似乎都没有人居住,两天来,只见到最边上一间屋子里有个老妇人进出过两回。
三人悄悄来到左侧平房边,见门窗都关着,里面没有动静。崔豪先踩着耿五的肩膀,轻轻爬上屋顶,又将刘八拽了上去。耿五留在下面望风接应。那二楼背后伸出一道望台。崔豪和耿五攀着栏杆爬上望台,先挨个探了探那些门窗,全都锁着,只有最西边一扇门轻轻一推便打开了,一阵幽香随之飘出。
崔豪听了听,里面毫无声息,这才一步一步悄悄走了进去,房中幽香越发浓郁。就着月影,他向屋里环视,小几绣墩,妆台铜镜,绣榻床帐,果然应该是内眷的卧房。他先轻步走到床边,床帐并没有放下,床上也没有睡人,他这才放了心。这时刘八也悄悄跟了进来。两人照事先商议的,刘八去翻箱柜,崔豪收卷被褥。崔豪先将左边床帐扯了下来,交给刘八。随后去扯右边床帐,刚扯下来,却猛地看到里头蹲着个黑影,惊得他头皮一麻,险些叫出声。
没等他定住神,那黑影忽然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