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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仵作是剖开了苏敬妻儿的肠胃,发现其中的食渣,才查明了死因。但是,吃河豚中毒的人,都先会呕吐、痉挛,接着才昏迷死去。那仵作只需要查验地上的呕吐物,便可以验证死因,何需剖开肠胃?”
“难道是没呕吐?”
“不,是没在那里呕吐。”
“没在那里呕吐?!你是说苏敬的妻儿不是在家里中的毒?”
“嗯。证据在他家右边那个邻居。”
“那个茶商家?但信里什么都没有说啊。”
“苏敬的那对小儿女。”周长清忽然道。
“对。那茶商的妻子体弱多病,听不得隔壁苏敬的儿女吵闹,让仆妇买了些东西,送过去说过两回。之后那一阵,苏敬家就安静了。”
“两个不懂事的顽童,你让他们安静一两个时辰都难,何况几天?”周长清道。
“苏敬妻儿那几天不在那宅子里?”孙献问。
“嗯。”
“那他们去哪里了?”
“应该是被人绑走了……”冯赛话一出口,立刻想到自己妻女,心里一抽。
“哦?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有三处,第一处是苏敬家雇的那个厨妇,事发前几天,她的父亲忽然病故,她回去奔丧。”
“这件事就更远了,有什么关联?”
“那厨娘的父亲是个渔夫,常年在浔阳江水上捕鱼,却淹死在水里,这略有点不寻常。”
“这倒是,那另两处呢?”
“第二处是,对面水饮摊的老婆婆说,那几天苏敬的妻妾都没有出门;第三处则是左边那宅子。”
“那个书生?”
“嗯,那书生李二郎恰好在九月最后两天赁了那宅子。事发后,又立即不见了。据那牙人描述,那书生还带了一个仆人,二十七八岁,有些魁梧。我猜那仆人正是汪石。”
“汪石?!那书生呢?”
“那书生应该是汪石同伙,至于是谁,尚无法推断。但他们赁了隔壁那宅子,恐怕先害死了那厨娘的父亲,借此支开了那厨娘,再趁苏敬去了广宁监,夜里翻墙过去,那家中只有两个弱女子和两个幼童,很轻易就能制住。而后从墙头搬过去,幽禁在隔壁宅子里。所以,那几天苏敬家十分安静,卖茶饮的老婆婆也就没见到他的妻妾出门。苏敬恐怕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儿竟被人绑架在隔壁。”
“这都是你的猜想,似乎证据还不够。”
“更大的证据是工钱。广宁监一直拖欠工钱,自然是上头官府账目亏空。广宁监每年铸造的钱币,除了当地州府余留少量外,其余都要运到京城左藏库。苏敬只是个监官,即便想给工匠们发工钱,其实也无能为力。但偏偏在那几天,工钱竟然全都发放了下去。”
“你是说他挪用了钱监上的钱?”
“广宁监有三千多矿工,其中大半是囚徒,不需要发工钱。雇的工匠大概是一千人,一个人每月算五贯的话,一千人就是五千贯,拖欠了十个月,便是五万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当时广宁监新铸的十万贯正要发运出去。”
“汪石这样一个盗匪,绑架苏敬的妻儿,是为了逼他给那些矿工发还工钱?”
“嗯。汪石这个人并不全是个恶徒。相反,据那个老矿工说来,汪石是一条慷慨重情、锄强扶弱的汉子,他逃走时偷了监上八贯钱,竟留了五贯给那生病的老矿工。仅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情。”
“这么说,广宁监的那十万贯新钱,五万贯发放给了矿工,五万贯被汪石拿走了?”
“没有。初三发了工钱,初五十万贯钱纲就起运了。”
“汪石自己没得钱?哪怕这样,广宁监缺了的五万贯,如何在短短三天之内补齐?”
“汪石若直接将五万贯钱拿走,恐怕走不出江州府界,就会被捉到。这里面藏了一个更深的计谋。”
“什么计谋?”孙献皱起眉头。
“假钱。”周长清道。
“对。苏敬私自将钱监上的五万贯钱发给矿工,是死罪。若没有好的遮掩方法,他再爱自己妻儿,恐怕也不敢这么做。汪石应该是替他想好了遮掩的法子,他才为了妻儿的性命,冒险一试。”
“用五万贯真钱换十万贯假钱?”
“嗯。辇运司去广宁监验收那些新钱时,一般只会点检数目,绝不会想到那十万贯竟会是假钱。”
“运到左藏库的那十万贯全是假钱?!”孙献瞪大了眼睛。
“这后面又藏着好几层计谋,我们先将广宁监的事情说完。这里就得讲到谷家银铺的谷氏兄弟。说起来,这整件事,我是牵线人。其实,去年夏天我就已经见过一回汪石……”
“啊?!”
“当时,汪石还只是在街头寻工的穷力夫,和另两个人一起找到我,求我替他们寻一个活路,那时我并没有留意到他,将他们引荐到谷家银铺,去了之后,汪石并没有被选中。不过,我估计他对广宁监一直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想好这套计谋后,又去寻过谷坤。谷坤的哥哥谷乾在江西开铜矿,传说他们两兄弟在做销熔铜钱、偷铸铜器的违法买卖,这买卖有十倍之利。只是东南钱荒一向严重,很难找到太多的铜钱。五万贯新钱无疑是个天大的数目,给了他们,便是五十万贯。另外,谷乾既然能销熔铜钱,恐怕也能造假钱。汪石便说动他们兄弟两个合谋,将广宁监的五万贯新钱换成十万贯假钱。其中汪石便能分到几万贯。”
孙献听后,直瞪着眼,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周长清却叹道:“这汪石正正邪邪、善善恶恶,实在难以评判。但他不该毒杀了苏敬的妻儿,害得苏敬自尽。这手段太狠毒。”
“我隐约觉得下手毒杀苏敬妻儿的并非汪石,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书生?”
“嗯,那个叫李二郎的书生,他这么做,既能灭口,又能长久控制汪石。”
“这些仍都只是你的猜测,你说那十万贯都是假钱,证据何在?”孙献打断道。
“证据在今年正月以来,京城市面上忽然流出许多假钱,而这些假钱恐怕都是从谷家银铺流出,仅从我手里,谷坤就混走了两千多贯。”
“不对,不对!就算广宁监那十万贯真的都是假钱,那也是运到了左藏库,怎么又会到谷家银铺去了?”孙献又摇头,又摆手。
“这便要说到左藏库飞钱的事。”
“这你也想明白了?”
“嗯,其实多亏你查到蓝猛装做崴了脚,我才想明白飞钱的玄机。”
“蓝猛装作崴脚真的和飞钱有关?”
“嗯。”
冯赛正要解释,伙计领进来一个人,是崔豪,手里抓着一个细竹篾架子。
冯赛忙起身迎过去:“崔兄弟,找见了?”
“二哥猜得没错,都找见了。”崔豪笑道。
冯赛忙将崔豪引见给周长清和孙献,邀他一起坐下。崔豪本要将那个细竹篾架子放到桌上,但架子有些大,大方桌上都摆不下,便搁到了地上。随后从怀里取出两小片纸,递给冯赛。
冯赛接过,仔细看了看,随后分别递给周长清和孙献:“这是崔豪兄弟刚从西郊杏花冈找来的,左藏库飞钱的玄机全在于此。”
那两片小纸是纸钱,大小形状和真钱差不多,只是很薄,又经了风雨,原先涂上去的铜粉已经褪了色。周长清和孙献看了,都不明白,满眼疑惑。
“孙兄弟那天查到蓝威曾经装作崴了脚,我始终想不明白其中原委,今早想起崔豪兄弟和孙兄弟分别提到的一件小事,才忽然想到,关键不在于蓝猛的脚,而在那根竹杖。”
“竹杖?”孙献更加纳闷。
“对,蓝猛之所以要装作崴了脚,正是为了要将那根竹杖带进左藏库。确切说,应该是竹杖里藏的东西。”
“竹杖里能藏什么?不过一些细碎物。”
“对,非细,则碎。若将竹杖里的竹节打通,还能藏细长的东西。”
“细长的东西?”
“竹篾条。”
“竹篾条?做什么?”
“风鸢。”周长清望向崔豪丢在地上的那个细竹篾架子。
“对。还是周大哥有眼力。孙兄弟,你不是查到蓝猛手下有一个卫卒,曾在风鸢段家做过学徒?”
“是有一个。不过这个和飞钱……”
“前一阵,崔豪兄弟三人帮我找寻妻儿的下落,无意中说起杏花冈一座园子墙外树上挂了一串没烧的纸钱。起初,我全没在意,但今早忽然想到,没烧的纸钱怎么会飞到树上去?这才又想到左藏库飞钱的事。铜钱无论如何也飞不上天,哪怕纸钱,也得用什么东西带着才能飞起来……”
“风鸢!”孙献和崔豪一起惊道。
“嗯。我正是想到蓝猛手下那个士卒会扎风鸢,这才恍然大悟,所谓飞钱,不过是用风鸢将一串串纸钱带向空中。”
孙献和崔豪都眼露惊诧,张大了嘴,周长清则轻叹了一声。
“飞钱不过是蓝猛造出的假象。扎风鸢只需要纸、线和竹篾,纸和线都好带进左藏库,竹篾却容易招人怀疑,因此他才装作崴了脚,将竹篾藏在竹杖里,每天带几根。而后由那个卫卒偷偷扎成纸鸢,我估计至少扎了几十只。与此同时,蓝猛和那十个卫卒每天都私带一些纸钱进去。恐怕至少得有上万串。二月底东风正好,头一天夜里,他们乘黑将纸鸢放上空中,而后将线头拴到那间库房顶上,让那些纸鸢一直在空中飞着。再将纸钱一串串拴在线头上。
“第二天一早,蓝猛派两个卫卒揣了许多新铜钱,带着小火炮,趴伏在库房后顶上,用细绳吊着那些铜钱从房瓦的漏洞垂进库房里。令尊陪着度支部的官员进到库房,刚要开门时,房顶的一个卫卒点燃火炮,用巨响先震吓众人,另一个扯动细绳,让铜钱不断发出碰击声,快速升到房顶。下面库房外的人听着,自然觉着是钱从里面飞了起来。
“之后,一个卫卒依次剪断风鸢的线头,另一个卫卒往天上抛洒那些真铜钱。这样,真假钱混在一起飞上天空,假钱被风鸢带走,真钱则落到地上。当时又恰好晨雾未散,让人误以为飞走的自然也是真钱。躲在上面的两个卫卒再将房顶残迹收拾干净……”
“不对!”孙献连连摇头,高声反驳,“钱飞走后,我父亲命卫卒搬梯子到房顶上去查看,他不放心,自己随后也爬了上去。若上面躲着两个人,怎么会察觉不了?”
“先上去的卫卒有几个?”
“这……我父亲只说是几个……”
“当时一片混乱,恐怕谁也记不清究竟上去了几个卫卒。卫卒衣着相同,那两人混在其他几个里头,很难察觉。”
“这……”孙献一时语塞,低头默想片刻,才又问,“那些纸钱飞走后,总会落下来,怎么没有人发觉?”
“二月底正是东风季节,那些纸鸢剪断后,顺着东风,一直往西飘,飞落到郊外各处田野林木间。那时已近清明,正是放纸鸢、烧纸钱的时节,人们看到,恐怕也不会奇怪多想。其中一只纸鸢恰好落到了杏花冈那座园子的墙外,纸钱挂到了树枝上。我的推测若没有错,那些纸钱串上一定有一根极长的线,顺着那根线,也许能找见飞落的纸鸢。因此,我才托崔豪兄弟替我去查找……”
“是。我问了看园的那对父子,”崔豪点头道,“那儿子说他当时爬上树去捡那串纸钱,纸钱上的确有一根线,不知道有多长,拽了很久都没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