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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神秘的女郎
姿容绰灼的黄莉斯吸引着所有来宾的视线。她穿着黑色旗袍,胸襟别着一朵很小的绿绒蒿,长长的乌发被金丝带系住,雍容大度地坐在那里,目光恬静而温良。
西洋式装潢的大厅内,灯火辉煌,照着成双结对、翩翩起舞的男女。贵妇人们珠光宝气,中国的绅士对名媛大献殷勤,轻吻着她们的玉手。燕尾服和长袍马褂,雪茄和鼻烟都混杂一起,譬如中西大菜的拼盘。
依然是学生打扮的东方鸿飞溜进来,人们的精神轻松又紧张,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拣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立刻有西崽送上咖啡,并轻声说:“先生,黄莉斯小姐请您过去。”
在西崽视线的导引下,东方鸿飞看到了坐在另外一个角落的黄莉斯,两人目光相碰,黄莉斯嫣然一笑,马上垂落睫毛,将湿润的目光遮住。东方鸿飞走过去。
几个交际花都对擦肩而过的东方鸿飞瞟去,见他衣着朴素,便都收回媚眼,腰肢被戴着钻戒的大手一推,踏着舞曲的节拍转走了。
“东方先生。”黄莉斯站起身,很大方地把手伸过来,“久仰你的大名了。”
“黄小姐,你好。”东方鸿飞和她握过手后,坐下来问,“不知黄小姐有何吩咐?”
“你不跳舞吗?”
“不会,也不愿学。东方不过是一介武夫,只懂得使枪弄棒,登不了这大雅之堂。”
“喝酒总还可以吧?”黄莉斯温柔地一笑,微微启开红唇,衔住盛着白兰地的高脚杯,但又不喝,玻璃透过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嫩红的舌尖。说,“祝我生日愉快。”
东方鸿飞举起杯,他看到黄莉斯奶酪般的颈项戴着一条黄金项链,链坠藏在两个|乳蜂的四处,是个极小的十字架,若不留意,会认为是一枚胸针。
不知是谁提议,大厅里又奏起软绵绵的流行乐曲,唱片里的女歌星南音如莺,娇嗲而妖艳:“小小洞房……红罗帐。”直酥到骨头里去。
东方鸿飞微微蹙起眉,把脸向一旁,看到顶着壁灯的半裸女雕像,那含蕴桔黄光晕的丰|乳极有艺术的魅力又富于性的幻想。
黄莉斯说了几句英语,东方鸿飞不懂。她说:“那是光明女神。黑暗的中国太需要光明了,罪恶的世界也太需要主的慈爱和恩赐了。”
“黄小姐是……”他扭过脸。
“基督教徒,主怀里的孩子。”她很虔诚。
一个长着羊脂玉般的脸,无处不俊俏、细腻的男子走过去,微微躬腰,极礼貌文明地邀请黄莉斯跳舞。遭到谢绝后,他望着东方鸿飞,问:“这位是……”
“我的同学东方。”黄莉斯说。
细腻的男子伸过手去,自我介绍:“密特方,韩雄英,百康达影业公司演员,请多关照。”说完,恋恋不舍地走了。
黄莉斯望着他颀长、潇洒的背影,笑着说:“他舅舅是市长。小韩留学日本,回来想从事电影事业,搞个百康达影业公司,谁知搞成搞不成。他多愁善感得像女孩儿,蛮谦虚和气的,半点也不像‘雄英’。”她见警长默默无语,问,“你不喜欢这种场面吧?”
“对。”东方鸿飞直言不讳。
“自惭形秽?”她有点调皮。
警长哈哈大笑起来,许多人都诧异地扭过头来。东方鸿飞神情严肃地说:“这种场面,这些人物都不过是一杯酒。酒醉于我,用于我,沽于我。”
“中国人说话就是尖酸刻簿。”黄莉斯深深地望着他,说,“中国人都能自我解嘲、开脱和自圆其说,不像洋人那么……”
东方鸿飞拦住她的话:“难道小姐不是中国人?”
“我的精神已经属于主了。刚才我说什么?噢,不像西洋人那么坦率,恨就是恨,爱就是爱。”她将爱字说得很重。
突然,乐声小了,大厅内喧哗起来,人群涌出个衣着华贵。
笑容可掬的矮胖老头来。两个交际花搀扶着,款款走到大厅中央。用公鸭般的嗓声说:“各位蒙爱,念兹小女生日,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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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向四方招手,老态龙钟得很滑稽。
“范老爷,莉斯小姐的华诞不请也得来呀!”
“金栋兄的气色越发好啦!印堂有紫气。”
大洋马似的交际花紧挽着范金栋的胳膊,低着头,腥红的嘴唇贴在范金栋耳朵上,一张一合地不知说些什么。各界名流一起鼓掌。
“一场大病,家父的耳朵几乎失聪了,”黄莉斯解释着,又对东方鸿飞说,“我去应付一下,你可别走啊!”站起来,回眸一笑,笑里流动着许多意味。
皇帝搬出了紫禁城,落魄出了山海关,解放了无数北京的太监。范金栋捐出男身,割去情根,换来荣华富贵,不知道值得不值得。东方鸿飞想。他又见范金栋不住地捻着上翘的山羊胡,忍俊不禁,暗说:“戴个假髯口,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范金栋身后又挤出一堆花枝招展的姨太,个个妖治风流,左顾右盼,有的就看到东方鸿飞身上来,眼神如凝固一般,然后又去瞟别处。
奇怪的是,东方鸿飞察觉不出范金栋神情中有丧子之痛。他想,可能不是亲生骨肉的缘故。人情莫重于身,能自残肢体断后嗣的人,是品不到父子之乐的。多好的儿子也是别人的,不过是只金丝鸟。
“跳吧,玩个痛快呀!”范金栋喊着,又被一群人架走了,姨太太们自然留下来,参加鸡尾酒宴。外面响起汽车的引擎声,登时被再度奏起的乐声淹没了。
东方鸿飞离开座位,独自走到阳台,耳畔清静了许多。大厅内像晃动着一堆被酒、脂粉腌过的肉,荣华艳丽,既高贵又廉价,压迫着东方鸿飞的喉咙,使胸腔窒息。他厌恶、憎恨,恨不得把那些红唇扯碎、媚眼踩破,男人们都被蓝色妖姬割去脑袋。让大厅内高悬无头尸,地板上流淌血水。这里是梦,长禄里老槐树下是梦,万春楼香闺暖阁也是梦,人生如梦,百年的梦只不过轮流做。他太恨眼前的这些梦中人了!
“东方警长。”温柔的声音和微微的幽香一齐传来。东方鸿飞知道黄莉斯站在身后,不回头地说,“黄小姐,如没什么事,我告辞了。”
“我也讨厌。红男绿女一片行尸走向。”她轻声说着,和东方鸿飞并肩站在一起,俯瞰着街市夜景。无数街灯闪在梧桐树叶的缝隙里,风吹时动,像跳跃着无数的萤火小虫。月牙浮动,彩云暗渡,夜交显得格外深邃。一阵风将黄莉斯的头发吹散,有一缕飘拂到东方鸿飞的额前,鬓旁的花也吹落地上。东方鸿飞捡起来,递给她,看到黄莉斯的眼睛像镶嵌两颗晶莹的星星,月光泼洒脸上,越发显出迷人的魅力,庄重、恬静而纯真。
她的相貌、气质与合小娟迥然不同,譬如路旁艳灼的桃花和池塘内的睡莲。
“谢谢,”她说,轻轻地摆弄着手中的花,然后把它送进风中,凝望着远处,“审理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正在追查。”
她伤心地垂下头,轻声说:“愿主免了我哥哥的罪。你知道吗?我天天为他祷告,到头来还是……”
“黄小姐,请你提供范少爷的线索,我一定查破该案。”
“我哥哥也是自作自受。”她轻叹一声,说,“你故意放掉车夫,是欲擒故纵,还是怕蓝色妖姬,我真琢磨不透。”
东方鸿飞暗吃一惊。义释车夫的内情可能是叶念秋告诉范家的,这不足为怪,使人诧异的是范金栋无丧子之恨,而黄莉斯倒有雪兄恨之意,一个读圣经、唱圣歌、去教堂赎罪又去免别人债的姑娘,竟过问起案情来。他故意问:“是刘十牌告诉你的?”
“家奴,一个走卒。我看不起他。”黄莉斯鄙夷地一笑,说,“能和我父亲说上话的,警察厅里有谁?”
“厅长……”他佯做思考。
“故做聪明。”她轻淡地一笑,“你是杨按虚的红人儿,神枪警长执法犯法的事他能讲吗?我替你说,叶念秋。”
“我和叶秘书素有不睦……”
黄莉斯举手拦住他,说:“我知道。我请你来,就是要谈叶念秋的事,你已经危在旦夕了。”
“怎么!”东方鸿飞浑身一颤,但即刻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冷笑着说,‘他还不至于打我的黑枪吧。“他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是叶念秋晋级发财的障碍,估计恨自己的程度还到不了暗杀的地步,老辣的叶念秋做事从不冒失。
“他越过家父,把你弹劾到市长那去了。你这警长还干得长吗?”
东方鸿飞豪爽地笑起来,说:“我早不愿干这‘五斗米’,不,只有三升小米儿棒禄的警长了,这不正好吗?”
“我很敬佩你的超脱。可你开脱不了通匪的罪名呀!”黄莉斯漫不经心地说。
“我通匪?无稽之谈!”
“天下无稽之谈的事还少吗?”她拨着被风吹散的鬓发,说,“你不要担心,有人说你黑,就有人说你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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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黄小姐。”东方鸿飞领略了她的含意,知道她在市长面前说了自己的好话。
“叫我莉斯。”她深沉地望着警长,说,“你的品德我了解,不稀罕荣华富贵,看不起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我总是在想,你可能在同情那个蓝色妖姬,也许是爱。”
她不容东方鸿飞解释,继续说,“我没有恋爱过,只看过不少的爱情小说,我懂得有那么一种爱,飘渺而朦胧,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彼此未见面时,心灵就被爱神的箭射穿了。”声音越来越弱,脸偏过去,身子伏在铁栏上。
警长知道这位曾经漂洋过海,饱览域外风情的小姐,用并不高明的手段向自己表示爱慕之心了。这使他难堪,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愿去辩驳自己并不爱蓝色妖姬,因为谁也无法给少女古怪离奇的想法做注脚。刚要说什么,黄莉斯蓦地扭过头,用黑蝉般的一对眸子盯住他,问:“听说你的枪法好,是吗?”
“不值一哂。”
“我想见识见识。明天,我用车接你去。”说罢,径自先走了。
当东方鸿飞穿过游动着的人群,离开“大星”饭店时,衣袖被人拽住了。是那个细腻的男子韩雄英,因他喝过酒,羊脂玉般的面庞有点红晕,像是男妆的丽人。
“东方兄,我有话说。”他的神情很沮丧。
东方鸿飞被拽到灌木后面,他急喘呼吁地说:“我都看到了,你和莉斯一直在阳台上。我想起来了,在她的影册上有你的照片。你们……我爱她,她是我全部的生命。我求求你。如果决斗,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她善良、美丽,你知道吗?
莉斯正筹办着慈善业,去拯救穷人……“他语无伦次,神态可笑又可拎。
“你爱她,这和我毫无关系。”警长忍住笑。
“可她爱你,我看得出来”。
“雄英兄,你尽可放心,我不爱她。”
“真的!”韩雄英跳起来。
“我已经有情人了。”
“一见如故!谢谢,拜托啦!”他鞠着躬,又蹲下去捂住脸哭了,可能是感动的缘故,然后,一张嘴,吐出许多食物。
东方鸿飞抽身走了。他对韩雄英感到可悲又可笑,这些锦衣玉食的少爷们,一旦闹起恋爱,总是神魂颠倒地像疯子,把自身变成稚童,娇滴滴地趴在钟情的女人怀里去哭,像只耍赖的猫,半点男子汉的雄风都没了。韩雄英像千篇一律的文明戏中的男主角。他又想,黄莉斯爱慕自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