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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鸿飞才明白堂伯娶姨太用费的来源,由不住地说:“原来您老的钱是刘镖头的。”
“嗯。”堂伯面呈愠意,说,“皇恩浩荡,俸禄不少,能够你那二姨花几天的?她那只翡翠银子值多少钱?话又说回来,我没强夺刘镖头的血汗钱,只是巧取刘德武狗东西的不义之财。老刘死后没苦主,他九泉有知,也愿把钱给我。小子,记着这句话,英雄盗匪、君子小人之差,就差在一个‘心’字上,用心者而得。大凡世人,莫不为名利所驱使,巧取者为君子英雄,豪夺者以盗贼小人而论。”他得意地捻着胡须,忽又黯然神伤地说,“我刀下从未逃脱过一个人。刘德武算是我一生的败笔,好在他未见我真面目。鸿飞,话说到这儿,算投石封井。”
默默无语的东方鸿飞陷入沉思,一连数目,反复琢磨着堂伯充满人生哲理的话,很难判评正误。
“那‘刘十牌’这绰号是怎样得来的呢?”赵霄九问。
“听我慢慢说。”
早春日短,阳光微弱,变深后,天气便寒凉起来。东方鸿飞见赵霄九穿得少,说:“不耐寒的秀才,喝两蛊酒暖暖身子。”把他拉进酒馆。
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汾酒。东方鸿飞望着窗外飘拂在风中的酒旗说:“我时常是‘独酌无相亲’。人生难得一知音啊!来,喝。”
“警长,我不大会喝。”
“霄九,我看人是不会错的。警察厅多是酒囊饭袋、鸡鸣狗盗之徒。痛君子、孔方兄,可惜你一个清白、纯洁的学生,竟落脚这肮脏的地方。”
“警长,无报国之门啊!”赵霄九一盏酒落肚,话便多起来,“我非良拣,难撑大厦之倾。当初,我们这些总想以教育救国的青年,谁没有断头颅而喷溅三尺热血染碧霄的凌云志?我曾作过一首小诗,后两句是‘有血当作东大彩,一缕忠魂绕九霄’。
霄九的名字就是那时改的。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后来,大家都散了,殊不知历史是‘涨潮便有落潮期’,血容易热的人,凉得更快。我总比沉沦和叛逆信仰的同伴强些。当个有良心的警察以求温饱,此生足矣。“”用句时髦的话来说,你太悲观了。“
“警长,你又何尝不是?”赵霄九为东方鸿飞斟满酒,说,“我虽然初来乍到,可时常留意你。你的目光充满抑郁,心情不好时就到操场上打枪。说真心话,我倒不佩服你的神枪,能打落满天飞蝇,不过是个枪手。我敬佩你的是为人,是品德。你从未打过犯人,不畏权势,不贪女色。我是故意用《美人潮》的书来试探的。”他调皮地一笑,机智的目光闪在眼镜后面,“警长的心事瞒不过我。”
“什么?”东方鸿飞把端起的酒盏放下,投过一束犀利的目光。
“西楚霸王曾说过,刀剑不如操敌万人之前。”他又抹抹眼镜,他经世故般地说,“不登极蜂,难见日出,大鹏无翅,何以九霄?”
东方鸿飞哈哈大笑起来,满堂人都扭过头来。突然收敛笑容,依旧冷面地说:“霄九,你错看我了!也许我会落个斩断尘念,去伴青灯黄卷的下场。眼前摆的不是青梅酒。”
“警长……”赵霄九有点惊慌。
“冲你一席肺腑之言,就称我为东方兄吧。不敢说我有对慧眼,以你的才智,不出三载,就能腾达。小兄甘愿做你的上马石。来,喝!!”他仰首喝干一盏酒,拦住想分辨的赵霄九,“兄弟,咱还是言归正传,说那个刘十牌吧。”
“东方兄,我看低你了……”有些疚愧。
“不。这是什么地方?”
“‘杏花村’酒楼。”赵霄九诧异地回答。
“好,记住我的话,”东方鸿飞的脸渐渐泛红,“为民为官,要行得端,走得正,生死光明磊落,阎罗殿上心不虚!”
赵霄九谦虚地点着头,像学生聆听着师长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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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武身无盘缠,去不成江南了,只好往回本地吃起回头食来。“天成”当铺相中他是镖行出身,好歹会些武功,便收留看夜护院。刘德武倒也能屈能伸,先把荣辱置之身后,只求有槽饱食吃。
当时,谁也没见过他的武功,所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有时,嘴尖舌巧的伙计还嘲弄几句,说:“德胜镖局的缥师大概都是翰林出身,见了盗匪是‘儒将动口不动手’,以德服人也!”刘德武只当耳边风。只有老掌柜汪廷辉同情他,背后常对众人说:“德武总是德胜镖局的末代当家人,能没几手压众的绝活么?名人不露真相呀!话说回来,他真的是一无所长,我还管不起一碗饭?”
“德武,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狗眼看人低。”老掌柜竟把他请到内宅,摆下酒菜款待。
“承蒙老先生传爱。”刘德武抱拳施礼,坐下就吃。急食豪饮的神态没半点扭捏之情小家子气。吃得老掌柜不住地点头,满眼是笑。
刘德武用酒送下一块肥肉,说:“老先生福胡佛心,拯刘某于穷途末路,山高水低,总有我报答您老的时候。”
“英雄落难啊!德武呀,十年风水轮流转,不受难,不成佛,从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被世事所困。”老掌柜“呼噜噜‘地吸着水烟,一席话说得刘德武仰天长吁短叹。
一天傍晚,店铺正要打烊,有位商人模样的山东大汉横着膀子往里闯,嘴里嚼着根生葱,辛辣、腥臭的汗液淌满下巴。两个伙计直搐动鼻子,但还是打起喷嚏,趁揉眼的空儿,大汉已经钻进去了,嚷着要找朝奉,说要典当祖宗传下的宝物。
朝奉戴着花镜,鱼鹰般地伸长脖颈,看不出那根煤灰色的轶棒哪出色。朝奉敲打着,屏住呼吸,试探地问,“您开个价吧。”
“俺要不是生意蚀本,还不当哩。你先给十根金条吧!”
满屋的人“嗡”的一声像烧了蜂房,几名健壮的汉子就要挽袖子亮拳。老掌柜托着水烟走过来,恭谦地说:“先生,小号实在拿不出十根金条。包涵,包涵。我看先生也是武林中人,讲的是侠义二字。您不为难,不会当祖传的兵器。您是‘当锏卖马’的秦叔宝……”
“俺不懂!”大汉吼起来。
“得,东西您收回。”老掌柜回头喊,“二喜子,拿五十块大洋来!”
“耶,拿俺当花子么!”大汉瞪起眼,眼白上弯曲着几根极粗的血丝。
“不当!”二喜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身高体壮,曾练过几个月‘罗汉拳“,几十斤重的石锁玩儿得像陀螺。
大汉走过去,抓住二喜打过的拳头,使劲一拧,窝到背后,抬起右膝一项,二喜的头便撞到墙下,额上凸出青枣大的包来。大汉走出屋,眼在地上扫着,‘补“,把铁棒插在脚下的砖上,入地足有半尺。二喜吓得吐出舌尖,那块砖不裂不碎,只是中间穿透个窟窿。众人都明白,这位讹诈的是位高人。
“宝号的爷们儿,出来练练杠子吧!”仰天狂笑。
伙计们都傻了眼。老掌柜的水烟早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扁了。“完了,我得罪谁啦!”面如槁灰,欲哭无泪,干嚎两声就要瘫在地上,被朝奉扶住。朝奉知道老掌柜一直抬举刘德武,在耳畔悄声说:“叫德武吧。”
“叫他?”二喜读着额头的疙瘩,没好气地说,“不知他蔫在谁的裤裆里了,这时候能掀起来吗?”
“去叫!”老掌柜跺脚喊着。
“我来啦!”声落人至。刘德武迈着悠闲的步子踏出来。折扇一合,抱拳说,“哪路的朋友?里面请。”
“你是谁?”大汉翻着眼白。
“说来惭愧。支口锅,锅下南北车。旗乱锅不打,四海朋友没有假。”
“你是镖行的。”
“兄弟不才,德胜镖局败在我手下了。”
“德胜镖局的,”大汉眼珠一转,指着竖立着的铁棒,问,“认得‘擎天乌龙’吗?”
“恕在下眼拙,还真没看出来。”
刘德武长袍一撩,系在腰上,威风凛凛地走下台阶。冷笑数声,一伸手拔下铁棒,放在脚底一碾,硬是把擀面杖粗的铁棒踩扁了一段。大汉陡然变色,拣起铁捧,拨头就走。
“慢!”刘德武躬身张开五指,对准被铁棒捅漏的砖戳去,方砖竞穿挂在手掌上。“嗖”,砖向大汉飞去。“接着,留个念想吧。”
“好!俺栽了!”大汉把砖揣在胸前,拖着铁棒跑了。后面的伙计哄然大笑,有调皮的说:“‘擎天乌龙’?我看是条死长虫。”
老掌柜对刘德武一揖到地。众人鸦雀无声,像看着一位天神。二喜先走过来,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说:“刘爷,我替您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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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武没有理睬他,横扫了众人一眼,神情凝重地说:“今晚是八月中秋夜。”略思索片刻,“把八仙桌抬到院里,咱爷们儿打四圈牌。有动静低头看牌别言语。有尿先撒在裤裆里。”
后面这句话是说给二喜的。
赵霄九听到这里,禁不住笑出声来。东方鸿飞问:“霄九,笑什么?”
“东方兄,我猜了八九不离十。我不打扰,你接着讲。高超的骗子也是世上罕见的尤物。”
东方鸿飞喊过堂馆,让他温酒、换上几盘热茶。见天边已成蟹红,胭脂水般的余辉洒在桌上,说:“我快些说,绣娘插花似的,你听不腻吗?”
“不仅不腻,而且有趣得很。”
当夜,果然有群手持器械的飞贼找上门来。七、八条黑影站在四面的房脊上,月光里只看到眼睛、牙齿和兵刃闪着微光。伙计们真吓得尿了裤子。刘德武却神情自若,左手托着小茶壶,右手摸着雀牌,旁若无人地自语:“这牌打到天边上也和不了。妈的,一、九筒,二、八万,就靠这‘暗杠’吧。”
麻将牌每人十三张。刘德武摸了张“杠牌”,把四张雀牌亮开,剩余十张都挥手掷出去,嘴里不住地喊:“中。
发、白……“大显神技、飞掷骨牌,打得房上的贼匪东倒西歪,捂眼乱叫。为首的高呼:”姓刘的,十只眼睛送你了!
算俺们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一轰而散,片刻不见了踪影。
刘德武仰天狂笑,月色下显得凶残,狰狞,像得到血食而果腹的豺狼。
从此人们叫他“刘十牌”,真名例慢慢忘记了。弱民好言武,刘十牌威名不胫而走。小庙难留真神了,“天成”当铺池浅不能盘龙,老掌柜很知趣地说:“德武嫖爷,凤非梧桐不栖,‘天成’的小店是您老保住的,大恩大德,汪廷辉忘不了,再有人寻衅闹事……我想,他们也不敢了。”
范金栋家财势大,重金聘请刘十牌。汪廷辉摆下盛宴,亲自把盏为他饯行,还淌下两行留恋的老泪。刘十牌进了范公馆不出两年,便在城郊柳林青镇置下一座庄院,连范金栋都疑惑,不知他哪来的这许多钱。刘十牌走后不到两个月,“天成”
当铺便被贼匪抢白了天地。老掌柜临跳何时,嘴里不住地嘟囔:“德武爷不走就好了,德武爷不走……”
东方鸿飞平素虽与政、商、艺界和武林中人有交往,但对刘十牌这类的混混儿却不屑一顾。当铺被抢的案子他探查过,那时尽管还不是警长,但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只是不愿说明。
警察厅探查无获,只得案结为东北巨盗所作。时过境迁,再没人提起。
后来,摧升为警长的东方鸿飞到底澄清了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