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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做什么?”“打工呢。”停了一停,换成陈沛青问,他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干脆就趁机问个清楚:“那片园子到最后为什么不拆了?”李弄璋愣了愣,又连忙回过神来,“拆了可惜了,不是么?”“都拆了一半了。”“我这是亡羊补牢。”“将自己补进来了。”陈沛青笑着。“是啊。”李弄璋也笑出了声,笑脸迎着笑脸,却分明是两张苦脸。“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带着你爸妈回去了。我留下些钱给你,里面过得辛苦,想买些什么就买些什么。”“你可真是大方。”“那是。你可是我的债主,那钱你是不打算要了?”“怎么不要。我还要算你利息。”“我可等着。”“等着还钱,还是等我?”李弄璋故意问,从陈沛青走进来到现在,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看向他,眼里多少有了近乎逼迫的期待,像是要抓住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废话。等你。”陈沛青猛地凑过去,在玻璃上重重地锤了一拳,像是立誓,又目露凶狠,像是恨不得将李弄璋从里面抓出来,咬住他的脖子,将血吮个干净,所有的委屈与生气都一齐涌上来,波澜汹涌。“好。”李弄璋点头答应。狱警上来唤他,他听话地起身离开,不看陈沛青一眼。陈沛青也同时硬挺挺地转身走远,咬住了牙根。
、十七
顾撷之不知是真闹了别扭还是忙得应接不暇。再也没只言片语。陈沛青这次服了软,电话与短信一个接着一个,可就是了无音讯,顾撷之像是铁了心。于是是风是雨都是他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过他反而乐在其中,因为他也有忙的事情。他终于打算拾起旧行当重新回去戏台,但是因为平时早就荒废了练习,身体也不知还有没有这韧性,所以并不抱大希望,但总归还要去试一试。请了几天的假,出名的戏团也去,草台班子也去,遍地撒网总能蒙到一条两条。卯足劲将手臂抬高,将腰身打直,因为有舞台经验,虽然比不上那十七八岁的年轻的一张张脸,但并不输阵。面试到了最后几场,先前几个的结果却纷至沓来,都是一派委婉的拒绝,陈沛青也不灰心,愣是雷打不动地去了完满,甚至是渐入佳境。他终于有了要重振旗鼓的架势,而不是低眉顺眼地在那里折上衣叠裤子。
在足足两个星期的忐忑之后,他终于在次次拒绝之间收到了模糊的应允。对方要他去戏团一趟,再看一次他的演出再下定夺。陈沛青因为这一线的希望而有了难得的欢喜,也不管顾撷之理不理自己了,发了短信过去告诉他,晚上又给自己加了菜,买了几听果酒,一个人小酌起来。反正这酒也不醉人,喝得面颊浮红,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手脚烘热,颈后出一层薄汗,兴头起来,打着赤脚站上了床,几步就能走一个来回,他一个接着一个转身,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时而颠着跳几步,却又要稳一稳,生怕把这潦草搭起来的床给踩塌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披着床单枕巾做威武大将军,在一张更为破落的大床上来回奔跑,脚下看准了兄弟姐妹的胳膊与腿之间的空隙踩过,偶尔不慎踩中一个,就会被抓住脚脖子拉倒在被子上,若是姐姐妹妹,就会压上来挠他痒痒,若是哥哥弟弟,就要吃点苦头了。父母都忙于耕种,是不大管束的,现在兄弟姐妹散落天涯,只有几个还留在原地,也不知都在做些什么,极少联系,又或是说不敢联系,他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无法去接济他们,如果家人过得富足,倒也不至于内疚,如果他们贫穷潦倒,陈沛青就是想帮也帮不上。想到这里,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陈沛青也不动了,直接往床上一躺,偶尔犯次懒病,忘了刷牙洗脸,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一个清早,陈沛青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忽然就被敲门声惊醒,根本就是粗鲁的,用手掌在门板上拍,要将左邻右舍都弄醒来了。陈沛青几步跑过去,也不问是谁了,连忙就将门打开,眼都还迷糊着,左右都快分不清了,就看见面前直立立地站着两个人。朝着脸看去,立马就像是被凉水泼醒了似的打一寒颤,竟然是自己的父母。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声音里一派尴尬,哪里是亲子相见的样子。陈沛青顿了顿,清了嗓子,脸上才有了亲热的模样。“我们过来看看你。”父母都是老底子的农民,又因为是自己儿子的住所,也不客气,直接就推开他走了进来。陈沛青连忙跟上,给他们端茶倒水,又从柜子角落里拿出了一包花生拆开了摆在桌子中心。平时一个人简单惯了,父母突然上门都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只好紧紧地陪着,说上几句贴心的话,生怕怠慢了。可哪知他的父母并不在意这个,只问了几句关于陈沛青的近况,却明显是不上心的,视线在房间里乱转,像是要寻出个什么宝贝,接着就连铺垫都没有一句,就开口要钱。
陈沛青心里空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好强颜说出实情:“爸,妈。我平时就给别人打工,你们说说要多少,我能承担的话我一定给你们,可多了我也拿不出来。”可之后陈沛青的母亲嘴一张,就要两万。“你们要这些钱做什么?”陈沛青嘴上问着,心里开始暗暗盘算着自己那几张银行卡里还有这钱包里的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将这角角落落的钱都并到一起,他拿的出,可还有接踵而来的房租水电宽带煤气,样样都是要花钱的,他就顿时没了底气。“我们这些个孩子里就你一个人到了城市。条件总比剩下几个要好一些。我们打算盖个新房,你嫂子又刚生了个儿子,要给他打个长命锁,再有你爸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村里的医疗站说是关节炎,看病拿药又要花钱。”一笔笔都被母亲算得清楚,理直气壮的。
难得见一次面,却没有叙叙家长里短,愣是向钱上领过去,也不问陈沛青的辛酸苦楚,本就疏忽了的亲情快要淡得没了踪迹。陈沛青也不问他平时寄过去的钱的去向,也不打算继续深究了,他也不是没良心的人,父母千般百般的差,也是自己亏欠他们。起身拿出了抽屉里的一张银行卡,又打开钱包抽出了另一张,接着是薄薄一沓现金。全部推进了母亲的怀里。“这些应该差不多有两万。两张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陈沛青的母亲拿稳了,连忙塞进了手上的布包里,接着也不再停一刻,起身就开口要走。陈沛青说不出一句或两句挽留,本来有些寒心,却在看见母亲手心里的一层扭曲的茧后变得五味杂陈,那手都不像手了,而是肉做的工具,损耗得没了原样。把他们送下了楼梯,彼此望一眼,“爸妈,再见。”陈沛青笑得讨好。母亲的头点一点,就拉着身边的人走了。
几日后就交了房租,接着又是各式杂费,钱包空了,迎来了一大叠单据。送走了父母的陈沛青却将自己推入了死地。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不吃饭,饿着,只喝水与牛奶,硬是用年轻的身体去抗。只过了两天,就眼冒金星了,因为手脚还有力气,于是也不去管,可偏偏遇上了越剧团的再一次面试,费神费力的,只好问同事讨了只牛角面包,随意嚼了,一下班就往那里赶。
拉了红色幕布的艳艳的舞台,底下是三个前辈,坐在影里,于是就看不清脸面了,可这看不清比看得清来得更可怕,不知道他们是颔首微笑还是皱眉摇头,摸不清楚喜好也就没办法投机取巧,压力就更大一分。可在这之上,陈沛青还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压力,要是这次落了空,他可再也没有什么主意与打算了。
面试的人不多,将他领进来的那个人说也就三个。陈沛青略迟了几分钟,到时台上已经有人在演。是个姑娘,却反串为小生,一把马尾,玉冠似的脸盘,五官硬挺,眉毛修出了尖峰,一双杏眼,看上去比陈沛青还要俊秀,声音却要尖细许多,唱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陈沛青刚要摸着椅子坐下,她却已经唱完了,鞠躬下台,第三人还没到,只好由他上了。他动了动身子,即使肚子里有了只面包,却觉得更饿了,一会儿就泛起了一阵酸,于是就想着速战速决。健步从角落里上台,被白惨惨的聚光灯一照,就有些晃神了,额头上也沁了汗,竟原地木住了,脑袋里一片空,喉咙里像是咽进了一块卵石,噎得他心慌意乱。张口咳了一记,再没声响。没人催一句,像是要见着他落幕。
忽然就看见远远的门打开了,有一罅隙的光亮,人顺着这光亮走过来。只几步,陈沛青就看清楚他了,他对着他挤眉弄眼。他就是医他的一颗定心丸。手心的汗全部收了回去。之后的就是势如破竹。
、十八
这怕是陈沛青唱得最好的一回。声音不抖不颤,脸上自如地做出喜怒哀乐,甩出无形的袖子,虽是演一负心汉,要抛弃心上的痴情女子,可眼里哪里有半分果决冷然,分明是一派缠绵悱恻。他下巴一扬,看了台下的顾撷之一眼,接着又立马低垂下了眉,眼睛又是一抬,两点眼珠,像是从毛笔上千缕万缕汇下的两点墨,要干未干,有一层光亮,明明是余情未了的。嘴里轮番滚念出唱词,因为提着一口气,面颊就有点红。忽然眼里满是惊诧,对着面前一个不在的人哆嗦着点着手指。疯了恼了怒了,再是牵扯挽留都抓不住一角衣袖。可这就是一时意气,走几步就看一眼,走几步再看一眼,恨不得就留下这一双眼睛,日日夜夜地陪着他。万般不舍成了线,成了网,从四方合拢,前后踟蹰踱步,一颗心软成了泥。他假意走一个来回,左右各一甩,腿一抬,脚跟向前抵住,作一个揖。这戏至此。忽然就觉得这场面谙熟,底下一个门外汉,台上是一个他。他不是他。底下的也不是他。
下台之后,顾撷之迎上来。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前后左右将陈沛青看了个仔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你可真厉害。”“那是。”陈沛青笑,可还没从这戏里脱出来,只笑了一张嘴。“你一定会进的。”他上去拍他的肩。“恩。”陈沛青恍惚地应了,左顾右盼,又盯住了脚尖,揉了揉肚子,眼角耷拉着,忽然又看过来,半晌,说了句:“我饿了。”
最近的只有一家小面馆,只是用来充饥也不必太挑剔。还没有到饭点,只有老板娘一个,倚在收银台上,露出一截油腻的手臂,腕上是一直镯子,擒着一把塑料圆扇来回摆弄,大热天也没开空调,攥紧了这点电费。面露疲态,店面小,租金却奇高,于是就减了人手,生意是做全天的,刚经历了上午那波,又当厨娘又要收钱,忙得像是陀螺打转,现在只想好好地坐下喝口茶。可又偏偏进来两个人,说要吃面,又不好往外赶,只好又挽起袖子去了厨房,油盐酱醋都快分不清了,面的味道自然不会好。
陈沛青的那碗太淡,顾撷之面前的却太咸。互相尝了尝,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老板娘了,这个倒过来一些,那个也倒过来一些,一拌,就正好了。陈沛青一声不吭,脸快要埋进碗里去,筷子不停,吃得脸上都有了层水光。顾撷之递过去纸巾,又替他挑出葱花,将自己碗里的肉片全数夹过去,见他碗里的面去了一半,又挑过去了几筷子。“几天没吃了?”他笑他。与刚才台上文质彬彬的样子一比,现在面前这个简直就像是逃难来的,就差一张糊满泥水的脸了,刚才也不知是怎么忍住饿的。“早上没吃而已。”陈沛青随口就是一句谎话,一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落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