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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所有的房屋都烟飞火灭之后,我家那几十间房屋还在燃烧。我家的房子燃烧时放出一些翠绿的火苗和一股醉人的酒味,潴留多年的酒气,都在火中升腾起来。蓝色的房瓦在大火中弯曲变形,呈现暗红色,疾速地、像弹片一样从火中飞出来。火光照着爷爷花白的头发,爷爷的满头黑发,在短短的七天里,白了四分之三。我家的房盖轰隆隆塌陷下去,火焰萎缩片刻,又疯蹿得更高。父亲和爷爷都被这一声巨响震荡得胸闷气噎。这几十间先庇护了单家父子发财致富后庇护了爷爷放火杀人又庇护着奶奶爷爷罗汉大爷与众伙计们多少恩恩怨怨的房屋完成了它的所谓的『历史的使命』。我恨透了这个庇护所,因为它在庇护着善良、麻醉着真挚的情感的同时,也庇护着丑陋和罪恶。父亲,一九五七年,你躲在我家里间屋里那个地洞里时,你每日每夜,在永恒的黑暗中,追忆流水年月,你至少三百六十次想到了我们家那几十间房屋的屋盖在大火中塌落的情景,你想到你的父亲我的爷爷在那时刻想到了什么,我的幻想紧追着你的幻想,你的幻想紧迫着爷爷的思维。
爷爷看到这房屋的塌陷的感觉,就像当初爱上恋儿姑娘后,愤然拋弃我奶奶另村去住,但后来又听说奶奶在家放浪形骸与“铁板会”头子“黑眼”姘上一样,说不清是恨还是爱,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爷爷后来重返奶奶的怀抱,对奶奶的感情已经混浊得难辩颜色和味道。他们感情上的游击战首先把自己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又把对方打得千疮百孔。只有当奶奶在高粱地里用死亡的面容对着爷爷微笑时,他才领会到生活对自己的惩罚是多么严酷。他像喜鹊珍爱覆巢中最后一个卵一样珍爱着我父亲,但是,已经晚一点了,命运为他安排的更残酷的结局,已在前面路口上,胸有成竹地对他冷笑着。
“爹,咱的家没了……”父亲说。
爷爷摸着父亲的头,看着残破的家园,牵着父亲的手,在火光渐弱月光渐强的街道上无目标地蹒跚着。
村头上,一个苍老淳朴的声音问:“是小三吗?怎么没把牛车赶来?”
爷爷和父亲听到人声,倍觉亲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赶过去。
一个弓着腰的老头,迎着他们上来,把眼睛几乎贴到爷爷脸上打量着。爷爷对老头那两只警觉的眼睛不满意,老头嘴里喷出的铜臭气使爷爷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头子遗憾地晃晃脑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边堆了一大堆杂物,有箱、柜、饭桌、农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铁锅、瓦盆……老头坐在小山一样的货物上,像一只狼守护着自己的猎物。老头身后的柳树上,拴着两头牛犊子,三只山羊,一匹小毛驴。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道:“老狗!你给我滚下来!”
狗 道。3
老头子从货堆上蹲起,友善地说:“哎,兄弟,别眼红吆,俺这是不惧生死从火里抢出来的!”
“你给我下来,我操死你活妈!”爷爷怒骂。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一没招你,二没惹你,你凭什么骂人?”老头宽容地谴责着我爷爷。
“骂你?老子要宰了你!老子们抗日救国,与日本人拼死拼活,你们竟然趁火打劫!畜牲,老畜牲!豆官,你的枪呢?”
“扔到洋马肚子底下啦!”父亲说。
爷爷耸身跳上货堆,飞起一脚,把那老头踢到货堆下。
老头子跪在地上,哀求道:“八路老爷饶命,八路老爷饶命……”
爷爷说:“老子不是八路,也不是九路。老子是土匪余占鳌!”
“余司令饶命,余司令,这些东西,放到火里也白白烧毁了……俺村来『倒地瓜』的不光我一个,值钱的东西都被那些贼给抢光啦,俺老汉腿脚慢,拾掇了一点破烂……”
爷爷搬起一张木桌子,对准老头那秃脑门儿砸下去。老头惨叫一声,抱住流血的头,在地上转着圈乱钻。爷爷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对着那张痛苦的老脸,说:“『倒地瓜』的好汉子!”然后猛力捣了一拳,老头脸上腻腻地响了一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爷爷又走上前去,对着老头的脸,狠命踹了一脚。
母亲带着我三岁的小舅舅,蹲在枯井里已经一天一夜。昨天早晨,她担着两个小瓦罐去井台上打水,刚刚弯下腰,在平静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就听到围子上一阵锣响,村里的更夫们圣伍老头扯着嗓子喊:“鬼子围村喽——鬼子围村喽——”母亲吃一惊,瓦罐扁担掉进井里。她转身往家跑,未到家门就遇上了端着土炮的我外祖父和抱着我小舅舅挽着小包袱的我外祖母。自从爷爷的队伍在墨水河桥头打了仗,村子里的人就预感大祸即将降临,只有三五户人家射出去了,其余的人,在惊惧不安中,依然眷恋着穷家破屋,眷恋着苦水井淡水井、冷被窝热被窝。这七天里,爷爷带着父亲去县城购买子弹,爷爷当时念念不忘的是买足子弹去跟坑苦了他的冷麻子算帐,根本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血洗村庄。八月初九晚上那个在清扫战场掩埋烈士尸体过程中发挥过核心作用的张若鲁老先生——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气度超凡,是念过私塾的高级知识分子——召集了一个村民大会,动员大家加固土围子,修理村口的破大门,夜里派人打更值班,鸣锣为号,一听锣响,全村男女老幼,一齐上围子。母亲说若鲁老先生说起话来嗓门宏亮,带嗡嗡的铜音。老先生说:乡亲们,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大家齐心,鬼子就进不了村。
这时候,村外庄稼地里“嘎勾”一声枪响,更夫老门头顶开花,晃两晃,跌在围子下。街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紧裤紧衫的若鲁老先生在街中心高呼着:“乡亲们,别乱!按着原来划好的地盘,快上围子!乡亲们,别怕死,怕死必死,不怕死不死!死也不能放鬼子进村!”
母亲看到男人们都哈着腰爬到围子上,趴在围子坡上密匝匝的白蜡条丛里,外祖母双腿打战,双脚在原地捣动却迈不开步,她哭着喊:“她爹,倩儿她爹,孩子怎么办?”外祖父提着枪跑回来,狠狠地训斥外祖母:“哭什么?到了这步田地,死活是一样!”外祖母不敢出声,眼睛里泪珠乱滚。外祖父回头望望还没有接上火的土围子,一手拉住我母亲,另一手拉住我母亲的母亲,跑到我家屋后那片种着萝卜大白菜的菜园子里。菜园子正中有一眼废弃的枯井,一架破旧的辘轳还支在井台上。外祖父往井里探头看看,对外祖母说:“井里没水啦,先把孩子们藏在里头,等鬼子撤了再来弄她们。”外祖母木头人一样,一切服从着外祖父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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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从辘轳轴上解下绳子,拴住我母亲的腰——头上响起一根锐利刺耳的尖啸,一个乌黑的东西怪叫着落在邻家的猪圈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什么都被撕破了,猪圈里腾起一棵淡薄的烟树,弹片、粪泥、猪的肢体,四溅出去,一根猪腿落在母亲面前,猪腿上白筋像水蛭一样往里缩着——这是十五岁的母亲在她的一生中听到的第一声炮响。没炸死的猪疯狂地尖叫着,从高高的圈墙里飞出来。母亲和小舅舅吓哭啦。外祖父说:“鬼子打炮啦!倩儿,你十五岁了,什么事都懂,你在井下好好看着你弟弟,鬼子撤了,爹就来接你。”鬼子的炮弹又在村里爆炸了,外祖父绞着辘轳,把母亲顺下井。母亲的脚踩到了井底的碎砖头和坍下来的泥土,四壁漆黑,只有头上很远处,有一块磨盘大的光亮,光亮里出现外祖父的脸。母亲听到外祖父喊:“把绳子解下来。”母亲解下腰里的绳子,看着绳子一抽一抽地升到进口。她听到她的爹娘在井口吵了起来,听到鬼子炮弹的轰鸣,听到娘的哭声。她又看到外祖父的脸出现在光亮里,外祖父在喊:“倩儿,好好接着,你弟弟下去啦。”
母亲看到被拦腰拴住的我的三岁的小舅舅四肢挥舞,嚎啕大哭着吊下来了。那根糟朽的绳子紧张地颤抖着。辘轳轴吱吱悠悠地叫着。外祖母把大半个上身都探到井里来,呼唤着挣扎嚎哭的我的小舅舅的名字:“安子,我的小安子……”母亲看到外祖母脸上亮晶晶的泪珠,一滴连一滴地落到枯井里,绳子到底了,小舅舅脚着了地,挓挲着胳膊哭叫外祖母探到井里来的脸:“娘,我要上去我不我不下来,我要上去娘娘娘……”
母亲看到外祖母用力往上拔着井绳,母亲听到外祖母哭着说:“安子……我的心肝……我的亲儿……”
母亲看到外祖父的大手把外祖母拉起来,外祖母的手攥住井绳不放。外祖父用力搡了外祖母一把。母亲看到外祖母歪倒一边去,井绳垂直落下,小舅舅跌在她的怀里。
母亲听到外祖父吼叫着:“混帐女人!你让她们上来等死?快上围子,鬼子进了村,谁也活不成?”
“倩儿——安子——倩儿——安子——”母亲听到外祖母在很远的地方的喊叫声。又是一声炮响,井壁上的土簌簌下落。炮响之后,外祖母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那块磨盘大的天,和天上那架旧辘轳,压在母亲和小舅舅头上。
小舅舅还在哭,母亲解开了拴在他腰上的绳子,哄着他:“好安子,好弟弟,别哭啦,再哭就把鬼子哭来啦,鬼子红眼绿指甲,听到小孩子哭就出来……”
小舅舅不哭了,瞪圆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脸。他的嗓子里还『勾豆』『勾豆』地打着嗝,两只滚烫的小胖手搂着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响着,机关枪步枪也响成一片,刮刮刮一阵,刮刮刮又一阵。母亲仰面看着天,用力谛听着井上的动静,她隐隐约约听到若鲁老大爷的吼声和村里人的吵嚷声。井底潮湿阴冷,井壁坍了一块,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树根。没坍的井壁砖头面上生着一层暗绿的苔藓。小舅舅在她怀里动了几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小舅舅说:“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着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来接咱们上去……”母亲安慰着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姐弟二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了一团。
母亲从渐渐亮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井里安静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红光照在距离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阳出来了。她用力谛听着,村子里几乎和井底下一样安静,只是有时,像幻觉似的,从天上滚过去打雷般的轰隆声。母亲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来到井边,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阳光灿烂空气流通的世界里。提到没有阴沉的花颈蛇和黑瘦的癞蛤蟆的世界里。昨天早晨的事,仿佛已发生了很久很久,母亲觉得在井底已经呆了半辈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们要是再不来,俺姐俩就要死在井里头啦。母亲非常恨她的爹娘,把闺女儿子往井里一扔,然后就不见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亲想,见了爹娘一定要大哭大闹一场,泄泄这满肚子的冤枉。母亲哪里知道,当她正想着恨着父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