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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简与轩辕对坐在石桌两侧。饯别宴席已散,朴游夫妇各行忙碌,把两人晾在云松居中。桌上一壶清茶腾起袅袅清香,沁人心脾。秦简把玩着青花茶盏,道:“老轩辕,你说下次见面,会是什么场合?”
轩辕嘿声一笑:“我是劫匪,你是冤主。”蓦地眉宇一振,“这一票若干成,仙宗真要颜面扫地,看它如何守护中原,统率诸国!”
秦简斟酌一会道:“你有几成把握?仙宗可不是善茬,料准你这头恶蛟要出动,还会束手不成。定然有了万全准备,说不定候着你上钩。”
轩辕望他一眼,大有深意:“如我真遇险境,你会否出手?”
秦简一翻白眼:“我若能出手,早答应你做卧底。放心,你真遭不测,我会全你尸首,这点面子仙宗还会给。”
轩辕一摊双手:“没义气的家伙。到时我头份抢的就是你们谡下的贺礼。”
秦简懒懒地道:“不值几个钱,尽管拿去便是。你老兄也别逞强,仙宗立世千年,底蕴深厚,可非易与之辈。”
轩辕颔首道:“我纵横近海十年,每处海域都了如指掌,定在万全之时,行雷霆一击。放心吧,你到时不看得眉飞色舞,我轩辕二字就倒着写。”
秦简眼中精光一闪:“你自有渠道?”
轩辕笑容大堪玩味:“我布了颗棋子,分量不轻,不知小秦你能否找出来?”
秦简摇头道:“我没那份闲心,真要找出来,还不得费尽心思,帮你护他周全。哈,诸国僚属中尽多美色,海途凶险,我得多关心才是。”说着折扇翩摇,一脸沉醉,好似身处花丛,陶然不已。
轩辕扫他一眼,恶毒地道:“燕荪会让你如愿的。”
秦简如遭冷水泼头,咬牙切齿道:“老轩辕,我可以为你是个厚道人。”
轩辕大笑不已,一拍秦简肩膀:“走了,兄弟!下次相逢就是茫茫沧海,对着烈日碧涛,你我当共谋一醉。”他身形冉冉升起,似慢实快,犹如彩虹经天,瞬息消失在重重檐宇间。他连主人也不招唿,爽然来去,洒脱之极。
秦简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至极。虽只相处一日,但同为强者的情怀,治权至上的共鸣,让二人已颇知心。
他踱出云松居,秋日阳光晴好,本该静谧的园子中,却是一片忙碌景象。匆匆行步的仆役侍女,搬着行李物什,往外院奔去。红木箱子就有十数口,之后是妆台、橱柜、长案、软椅、古玩,几乎就是一套家什,看得秦简目不暇接。
“这位姐姐留步。”秦简选了位姿色出众的侍女,拦将下来。
那侍女抱着一幅珠帘,分量也颇不轻,驻足一礼:“公子有何吩咐?”
秦简掣出折扇,翩然摇起:“你家老爷被扫地出门了么?啧啧,燕荪还是满体贴的,连家什都准备好了。可怜的老朴,明天就要出海了,还不得安生。”
那侍女答道:“公子说笑了,老爷和夫人相敬如宾,好得紧呢。明日就要出海,夫人用惯了自家东西,我们是要送上船去。”
又有四个仆役架着一张楠木榻经过,秦简看得目瞪口呆:“真是豪门望族的做派,燕荪莫非要到蓬莱山安家去?”
那侍女抿嘴一笑:“夫人从没出过远门,这是头一遭,当然要慎重些。”
秦简见她姿色秀丽,展颜一笑,更添明媚,不由精神一振:“姐姐叫什么名儿?这珠帘太重,莫折伤了细腰,且让小生效劳如何?”不俟侍女回答,便伸出手去。
一声清咳在背后响起,秦简的手一僵,就那么顿在空中。侍女慌不迭夺路而逃。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长进了,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敢情做过好多回呢?”燕荪嫣然笑着,款款走近。
秦简面不改色,悄然挪开两步:“燕荪,你太不体贴下人了,如此重的家什,怎能叫个小姑娘搬!”
燕荪横他一眼:“我倒忘了,这儿却有个武道强者,力可拔山擎天,我这儿有样贵重物件,正要借助阁下神力。”她一招手,秦简只得乖乖跟去。
她却非取径后院卧室,而是转到左侧园子。一幢小木楼掩映在青葱林子后,檐角爬满了长春藤,若非走到近处,实难发现。沿着小径走向幽深,秦简心子怦怦急跳,燕荪避开众人,不会是……
他心知旧情难忘,直要掉头而去。燕荪已推开屋门,见他还当地踌躇,不耐道:“快些进来!”
秦简迫不得已,挪步走进,但觉寒气袭面,幽冷之极。屋子四壁密不透风,瓦顶也未开天窗,昏暗不见十指。他情思一冷,问道:“这是蛊房?”
燕荪却不回答,逐一揭开四壁灯罩,柔和的光芒射出,将屋子照亮。
秦简倒抽口凉气,四壁所悬并非寻常灯具,而是鸽卵大的夜明珠,一颗就抵十数万两白银。屋中除了桌台橱柜,一应尽是琉璃器具,修长的管子、扁平的盒皿、椭圆的弧杯,工尺不一,形状迥异,珠光照在其上,幽蓝深邃,缤纷夺目。
燕荪淡然说道:“底下就是冰窖,透了个口子上来,无论暑气多重,都渗透不进屋子。蛊虫最厌寒气,无法孳生蔓延。至于这夜明珠,前人札记里说过,最适合蛊虫嬗变。”
“博士们还夸夸其谈,说谡下蛊房冠盖中原,真是坐井观天!”秦简叹了口气,“老朴的确有钱,我真养你不起。”
燕荪睨他一眼:“朴游能给我的,你的确给不了,但决非钱财,也非这间蛊房。”
秦简一奇,问道:“那是什么?”话一出口,登觉后悔,他原已打定主意不究前事。
燕荪却不回答,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指向屋角的一口箱子:“搬到府门马车去,寻常人可抬不动,只好劳你大驾了。”
秦简一皱眉头:“这是蛊箱么?你出门带这劳什子作甚?”
燕荪双目放光,神采耀人:“这批蛊虫耗费我三年时间,多经嫁接培育,是最有可能突破瓶颈的,此去蓬莱,最少要一个月,总不成功亏一篑。”
秦简摇头苦笑,燕荪还是这性子,谈起蛊艺便神采飞扬,现在已为人妇,却变得更加狂热,恐怕真是入魔了。“海上风浪颠簸,说不准还有刀兵之险,若万一损坏,你的心血白费不说,更要招来巨祸。”他郑重其事地道。
燕荪秀眉一蹙:“你在谡下授了几年课,就这般唠叨,真是受不了!这些禁忌我如何考虑不到,你且搬箱试试。”
秦简将信将疑,一手去掂箱子,竟出奇地沉重,怕有千斤之巨,他忙运足力道,又有一股寒气袭来,冷彻骨髓,以他的功力,竟也不禁打个冷战。
“这是千年玄铁所制?”秦简瞪大了眼睛。千年玄铁取自寒铁精魄,坚硬自不待言,且奇寒无比,是炼制神兵的绝佳器材,以谡下之才力人脉,也是库存极少。而燕荪竟以此为蛊箱,真是暴殄天物,祭酒大人若是知道,定要跌足痛骂。
燕荪一眨眼睛:“没意见了吧?”
秦简一言不发,搬箱即走。以千年玄铁为器,神兵也无法噼开,而其奇寒之性,也让蛊虫无法孳生。
当夜便是皇宫赐宴,极尽奢豪能事,非午间六必居可比。教坊诸部逐一登场,宾主融洽,礼乐雅正,泱泱大国之风,让诸国使节敬服不已。即便是洪闵之谐趣,也答礼如仪,不敢有丝毫僭越。
扶湘仍未带从属,孤身赴宴。她与秦简身份高贵,可以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宴会之时,更被奉为上宾。对着一殿绮罗轻裳,扶湘也只是冷眼相看,不动声色。而秦简则随意洒然,竟持着折扇,和着舞乐打起拍子。
燕荪也是三品诰命,随朴游一起赴宴,看到秦简不羁的样子,心神一阵恍惚:原来谡下惫懒的少年,竟真成为傲视王侯的强者。
宴席散后,秦简在齐都的最后一夜,还是未能如愿到清河坊一观。才碰上洪闵,就被朴游拉住。他只能带着遗憾,踏上明日的风帆,远航向蓬莱。
翌日早晨,漕河沿岸尽皆封埠,衣甲鲜亮的羽林军巡弋往来,严禁无关人等靠近。今日是诸国使节起程之日,三省六部的官员尽来送行,太子以储君之礼,奉上牛羊牺牲,祭祀上帝,以示隆重。
水塔铁索一时卸尽,诸国使节的座船直抵岸边。蓬莱之会不仅是仙宗重典,诸国亦暗自角力,单就座船而言,便是煞费心机,各自拿出压轴本事。闽越国通商南洋,造船之术甲于天下,此番是一艘三层多桅的福船,长几二十丈,行驶在漕河上,便如逐波漂流的广厦。
而齐田国为东道主,滨海立祚,一向也重视水军。不同于福船的华美流丽,齐船追求坚固实用。朴游座船便是如此,船身巨大结实,长可四十丈,龙骨取材于千年樟树。两端设有尖锐撞角,以铁皮包裹,朝阳之下,发出慑人的寒光。
其余船只也各具特色,或以造型取胜,或以坚固擅场,不一而足。
仙宗则是三艘战舰,造型平凡无奇,但裹以金石铁质,通体黝黑,显得肃杀刚劲。船头设有重弩石炮,侧舱则为钩铙长戈,加上全身覆甲的精锐武士,令人望而生畏。蓬莱山兵锋之强,六合所侧目,近海又为其直辖,水军力量决不容轻侮。这三艘战舰之利,绝对冠绝诸国。
众人发出啧啧赞叹,对扶湘自是一番奉承。转目去看谡下座船,却大跌眼镜。在船队的最右侧,泊着一艘简陋的单桅篷船,舱板朽旧,似乎风浪一打,便要四分五裂。若非杆顶悬着谡下旗徽,定被误认作普通漕船。这实在不是言为天下师、行为天下表的谡下所该有的作派。
众人一时讪讪,扶湘只是冷笑,前日她已见过这艘船。以谡下之财力,再精良的舰船也是手到擒来,而偏偏如此寒吝,分明是要仙宗好看。
秦简摇着折扇,顾盼之间浑无羞惭。倒是朴游夫妇面色大窘,恨不得把这现世货,扔到漕河里去。
还是洪闵机变,大笑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秦兄真壮士也,以此简陋舟楫渡海,乘天地飓风,破沧海怒浪,后世当传为佳话。”
众人莞尔一笑,就要揭过此节,孰料秦简就此笑道:“难得洪兄夸奖,我便以此船抵资,搭乘贵国宝舰如何?”
洪闵一愣,吭哧半天,说不出话来。秦简已熟络地邀住他肩:“实不相瞒,此船是兄弟在漕河上买来的,委实简陋。不怕洪兄见笑,我此次出使经费有限,能省则省。听闻洪兄从属中多南国佳丽,你我举杯茫洋,品鉴风月,岂不快哉!”
洪闵一翻白眼,谡下岂会穷困至此!他不知秦简此举何意,一时倒不好表态。朴游已凑前道:“秦简,你如何不早说!幸好我的座船宽敞,你也不需叨扰别人。”
秦简摆手推拒:“我与洪兄一见如故,正要谈谈秦淮趣事。你一本正经的模样,难讲到一块儿去。”转头对洪闵道,“就此说定了,洪兄派人把我的行李搬过去,哈!”
他一脸笃定神色,由不得洪闵拒绝。朴游还待再说,却被燕荪拦住,听她冷笑道:“别人既不愿意,我们强求作甚。”
秦简却置若罔闻,领着几个仆役,快步到座船中。朴游望着他背影,摇头不解,这家伙时常有惊人之举,不羁礼法,这次不知又唱哪出?
礼炮鸣响九声,却是吉时已至,诸船一齐起碇,巨大风帆扯起,在东去河风中涨满,层层叠叠,色彩各异,若从两岸楼阁俯视,便似一朵朵云彩,覆满了旭日下的漕河。最先驶出的是仙宗战舰,风帆一侧,在河面上画过一道巨弧,就此行入航道。
涟漪碎浪未平,十数艘巨舰依次而进,前后衔接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