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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哭了几声,忽然听到外头又报:“北戎使臣敦律耶前来拜祭。”
抽泣声、痛哭声都戛然而止,整个灵常落针可闻。因此外间的脚步声就特别的清楚,笃笃笃,一步一步,好象走在大家的心头。
敦律耶走进来时,看到孝子和执事们一脸震惊,嘴角轻蔑地撇了撇,捻起三支香,走到灵堂前,正要行礼。眼角黑影一幌,跟着一盆纸灰挟着没有燃烧尽的纸钱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他连忙往旁边一闪,眼睛还是迷进了灰。
变故乍起,大家都愣住了。等半空里飘飘洒洒的纸灰落下,只见敦律耶掩着眼睛退到门侧站着,一名随从拿茶水给他洗眼。顾小白站在柱子边,满脸纳闷,长袍下摆沾满纸灰。敦律耶的一名随从拔出刀指着二姑娘的脖子,二姑娘昂着头,红肿如核桃的眼睛怒视着敦律耶说:“敦律耶你这个蓄生,陷害我母亲,囚我兄长,不觉得问心有愧吗?我诅咒你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敦律耶眯着眼睛,说:“阮夫人向我求药,我好心好意赠送给她,何来陷害一说?再说她是死于二十背杖之下,与我并无干系。二姑娘要问罪,也得找准事主。至于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这话别人说得,姑娘可说不得。阮夫人与我相谈甚欢,提出要将你许配与我,我也有此意,正准备过了七七就向阮侍郎提亲。”说到最后,语气颇为轻佻。
灵堂里还有其他宾客在,不曾听说这桩秘事,都瞪大眼睛。
二姑娘不想他如此无赖,竟在大厅广众之下将这种私话说了出来,特别是顾小白还在场。颜面尽失,只觉得生不如死。原本大夫人过世,她心里悲痛,天天嚎哭,早就耗尽心力。急怒攻心之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姨娘和孙姨娘怔了怔,忙上前,将她扶到帷帐后,又是按人中,又是放血。三少爷四少爷年幼,早就吓得簌簌发抖,一干女眷也都头发长见识短。执事是族人,却深怕涉及宫廷朝堂之争,不敢说话。因此,灵堂里群龙无首。
阮碧只好站出来了,低声吩咐:“林姨娘,孙姨娘,你们把二姐姐扶到里屋时,寻个郎中看看。”
她声音不高,却清亮,大家顿时有种耳朵如清水洗过。
顾小白精神一振,转头看着帷帐,可惜帷帐颇为密实,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母亲过世,我家二姐悲痛过度,行为失常。方才泼灰一事,我代二姐向将军道歉。”阮碧说着,曲膝一礼。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听闻将军从小行伍出身,身经百战,原以为只是行军布阵厉害,不想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无中生有的本事更是已臻化境,竟然将我二姐姐说晕过去,当真是厉害之至。佩服,佩服。”
这番话是损之又损,敦律耶硬着头皮说:“过奖,过奖。并非我厉害,我看是二姑娘因为大夫人过世,心力交瘁才晕过去的。”
“如此说来,与将军一点干系也没有。如同我母亲的死,与将军也是全无干系?”
第26章 北戎提亲
言词温和,但步步紧逼,敦律耶到底草莽出身,哪里及得上她的七窍玲珑心?明知道她这句话里藏着陷阱,却不知道如何应答,忙向身边一个谋士打扮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会意,微微颔首,说:“这位姑娘言词委实厉害,只是因何要躲在帷帐装神弄鬼?何不大大方方地站到明处来见个高下。”
顾小白不乐意了,抢着说:“你大爷的,什么叫躲在帷帐后装神弄鬼。”
敦律耶认得他,说:“顾少爷莫怪,我这位随从不识中原礼仪,不知道女子不可以抛头露脸。”
顾小白冷笑一声,说:“身在大周,一句不识中原礼仪,便为所欲为?你们哪里是来拜祭的?分明就是来砸场子的。一上来就羞辱一个弱质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跟我去校场比个高下。”
敦律耶正色说:“早就听说顾少爷骑射了得,改日,定讨教一番。今日,我确实是诚心正意来吊唁,不想竟然生出这番误会……”
话还没有说话,却被阮碧打断了:“诚心正意?将军带着兵器来吊唁叫诚心正意?”
敦律耶默然半晌,说:“我行伍出生,行伍长大,便是回到自己家中也是带着兵器。”
“将军忘记了,这里不是将军的家,而是大周的国土。”
谋士抢着说:“便是因为大周的国土,我们将军更要带着兵器,再说贵国皇帝都准我们将军带兵器,又关你一个小小女子什么事?”
“我虽是一个弱质女子,也知道社稷兴亡匹夫有责。”顿了顿,阮碧说,“听闻有道之士说,心在那里,人在那里。将军兵器不离身,可见心里时刻不忘记兵戎相向。心怀兵戈之人,又岂是真心实意为求和而来?”
顾小白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地斜睨郭律耶一眼。
敦律耶则背后冒汗,原来她兜来兜去,就是为了最后一句。略作思忖,哈哈哈大笑着说:“我从前不懂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听了姑娘这番话,茅塞顿开。”顿了顿,收敛笑容说,“姑娘委实好口才好机心,只是贵国皇帝都不曾置疑我的居心,姑娘莫非认为自己比皇帝还高明?”
这一句话也是杀气毕露,顾小白担忧地看着阮碧,深怕她一个错答,惹来杀身之祸。却听她柔声说:“陛下是圣贤仁君,博爱四海,兼济天下,岂会搭理蟑螂跳蚤之辈?我却是村妇,小眼聚光,容不得魑魅魍魉。”
敦律耶暗暗折服,怪不得柴曦中意她,果然是心如比干。知道自己在她嘴上讨不好处,便转移话题,哈哈大笑着说:“姑娘若是村妇,那村妇一语便是夸人用的。早就听说,阮家女儿,堪比万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姑娘的声音如此动听,想来人如其声,我心向往之,希望有机会一睹姑娘庐山真貌。”
阮碧自然不容他转移话题,说:“将军,看看眼前,再看看脚下。”
敦律耶不解地看看眼前,看看脚下,问:“姑娘何意?”
“眼前是我母亲的灵堂,脚下是我大周土地,将军,于公于私,我与你誓不两立。”
语不高,声不疾,敦律耶却悚然动容,随即大笑起来说:“姑娘何必说的这么绝对?须知山水有相逢。”抱抱拳说,“阮五姑娘,后会有期。”
阮碧心里一沉,他果然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敦律耶带着手下出了阮府,上马后,回头看一眼挂着白布球的阮家门匾,说:“梅达,你看到没?柴曦看中的女子同他一样难缠,可还要依计行事?”
谋士轻佻地笑了笑说:“确实难缠,不过再烈性的女子,到了床上都是一样。” _
敦律耶大笑着,拍拍马屁股,慢步走着,从槐树巷入大街,繁华扑面而来——商铺鳞次栉比,车马辏辐冠盖飞扬,人来人往都带着平和安详的神色。他目不接暇地看着,羡慕地说:“梅达,若不占了这座城,咱们白来世间一遭了。”
梅达说:“只要交趾拖住柴曦三个月,此城定入我们囊中。”
说话间,已到朱雀大街的使馆,敦律耶翻身下马,早有随从迎上来,牵了马缰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
梅达见他神情一肃,问:“怎么了?”
“柴昰终于来了。”敦律耶低声说完,满脸笑容走进厅堂,只见皇帝一身便服倚窗坐着,看着外头的热闹,身边侍立着好些身着便服的太监和侍卫。“陛下来了,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兴之偶发,闲逛至此。”顿了顿,皇帝问,“听闻你去阮府吊唁去了?”
“到底与阮夫人相识一场,她的死也与我有点干系,我心里不安,烧柱香,愿她早登极乐。”
“看不出来,你倒是有仁有义。”皇帝皱眉说,“阮夫人的死……说起这事朕心里颇有点光火。”
敦律耶早就得到消息,太后把四姑娘关进冷宫后,皇帝心里不快,两人起了龃龉。肚子里暗笑,嘴巴却说:“太后娘娘也是担心陛下龙体,情有可原。”
皇帝带点忿然地说:“朕非三岁小儿,淌几点鼻血,又有什么大碍?”
敦律耶哈哈笑着,说:“难得陛下今日大驾光临,请给敦律耶一个机会,请陛下喝一杯薄酒。”
皇帝想念四姑娘,求而不得,心里正烦躁着,点点头说:“也罢,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敦律耶引着皇帝进花厅,上了酒菜,又叫一群舞伎上来。领舞的女子年约十七八,丰乳肥臀,眉眼艳丽,姿色不俗。不过皇帝后宫环肥燕瘦的女子太多了,既有四姑娘和谢贵妃这种艳丽如海棠花的,又有杜梦华这种人淡如菊见之望俗的,是以领舞姑娘虽然颇有点异域风情,他却也只是扫了一眼。
酒过一巡,一股无名躁热突起,绮念齐飞,再看领舞女子,顿时一颦一笑都是风情万种。皇帝神智犹在,惊异地看着敦律耶。敦律耶笑了笑,凑近他低声说:“陛下身子躁热,我叫人改进药方,这回服下的药物温补滋润,保证陛下欲死欲仙之余,龙体安康。”说罢,拍拍手,其他歌伎都识趣地退了下去。他自己也跟着退下。
那日服药后与四姑娘销魂一番的滋味有别于从前,皇帝一直心里记挂,这会儿血脉俱贲,那滋味便又重新浮上心头,顿时眼冒邪光地看着领舞女子。领舞女子叫桑美,原本就是专门调教出来媚惑他的,举止自然极为大胆放浪,各种技巧,各种姿势。
后宫全是良家女子,哪里尝过这种狂野滋味?几番到云霄,又几番落回地上,如此折腾,一宿已过。皇帝只觉得身心俱空,手脚发软,回到宫里,还没有睡踏实,已到早朝时间,勉强起来,坐在金鸾殿,心神恍惚。
“陛下,蓟奴里汗王倾慕中原文化,深知亲亲为大之根本。听闻京西阮府五姑娘为母亲入玉虚观修行三年,深心钦佩,愿以十万骏马为聘,求娶阮五姑娘为妃,永结同好,两国唇齿相依,请陛下恩准。”
皇帝回过神来,看着敦律耶问:“将军,你方才说什么?”
敦律耶又重复了一遍。
若是在从前,皇帝定然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但是昨晚一宿颠鸾倒凤,今晨心神恍惚,头脑都不太清楚了,怔怔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文武大臣则小声议论,十万马匹可不是小数目。大周只有幽云十六州可以牧马,却是数量有限,很多战马都是从西域小国花重金买来的。和亲得十万马匹——还不是宗室女儿,从江山社稷来说,划算的很。
因此,有个大臣上前一步说:“陛下,两国和亲,边疆安宁,此利国利民之良策。请陛下早下决定。”
又有几个大臣连声附和。
皇帝蹙眉,看着沉吟不语的沈赟问:“沈相,依卿之见?”
虽说阮碧和亲北戎,可确保沈婳亲事,但是蓟奴里求亲分明别有目的。沈赟心思一转,决定不着急表态。“陛下,此事臣不方便开口,请陛下准许臣回避。”
皇帝思索片刻说:“罢了,改日再议吧。”
早朝结束,循例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一见他面,问:“官家,听说敦律耶替蓟奴里求娶阮五,此事万万不可。”
朝堂之事这么快传到她耳朵里,皇帝心里不喜。其实从前太后也常插手朝政,但是当时母子同心,他并不觉得不妥,反而很依赖她的意见。但是如今心有嫌隙,只觉得她事事插手,自己跟个傀儡一样。原本心里还有犹豫,这会儿却说:“和亲一事,利国利民,有何不可?”
“和亲可以,人选却不能是阮五。”
“她未曾婚配,又是我大周子民,有何不可?”
“官家,蓟奴里此举分明包藏祸心。曦儿手上有北戎几万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