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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立轩按住荣惠的小刀,将雪梨夺去,生嚼了一口,嘟哝道:“不用去皮,也别有味道。”说着,他咽下口里的梨肉,道:“过两月,待华嫔的皇弟出来了,封妃的册封也该下来了。届时,华嫔还怕见不到家人么,便是想再省亲一回,也也法子可想的。”
燕宫旧俗,宫妃首孕,素来是要晋封两级。而宫妃只要诞下皇儿也能晋两级,若是皇女,也能再晋一级。懿妃的出身,能爬到正二品,固然是宠爱不衰的功劳,但接连诞下皇女也功不可没。
荣惠现在的位分已是嫔,再升两级就是妃,等到皇儿出世,等到册礼……荣惠慢慢转头,望向窗外风雪习习,鹅毛雪变细变小,雪停不远矣。
建安三年的腊八,与以往十五年来的腊八似没有任何不同,风声呼啸,天一如既往紧闭在叠脊飞檐之下。只是这天的腊八,荣惠只有一个人,连已经习惯了陪伴的朱立轩都不在跟前。
燕都的朱门贵族,在腊月里向来惯例遇雪即开筵,以会亲旧,连宫里也难得的设了家宴。
荣惠自从卸了权后,安心养病养胎,在后宫中越发稀薄了存在感。为免生事,这次家宴的事,她也借病辞了。
其实,这胎儿拖到此时还没落下来,荣惠猜想朱文烨只怕也是要生疑。若非玉树的汤药调制得宜,芝兰化妆有功,从脉象还有病态里都瞒住了马太医,只怕朱文烨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却也是托了这毒的功劳,荣惠的深居简出才能如此顺利,并无被西太后或丽婕妤前来打扰。想必,在他们眼中,她结局已定。
外面已经足够寒冷,荣惠不想屋子里也冷清清的,便与芝兰玉树喜善几个执起叶子牌来。檀木案上搁着许多彩头,金银馃子,玉牌珍珠。
芝兰与玉树同荣惠是顽惯的,时常顾梓榆来了,便凑上一人。喜善在宫中多年,旁的不说,这种打发时间的娱乐也是精通得很,四人竟一时难分胜负,笑闹不断。
马富安则领着几个内监去了御膳房,虽然那头忙的很,幸亏苏娘一早备好了腊八粥与点心。
不多时,马富安一行便捧着腊八粥进来。桌上放着几个粉彩掐金莲花小碗,芝兰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进去奉过去。马富安又从漆盒里掏出枚银针试过,又请玉树尝一下。见荣惠看过来,便解释道:“娘娘,今日御膳房人多手杂。”
苏娘做事滴水不漏,荣惠很是放心,故而一般只用银针,而无需亲尝。但若是有筵席,御膳房忙乱,苏娘照看不来,若被人趁乱而为,也是有的。
玉树也会过意来,小尝了一勺腊八粥,细细品后方把金莲花小碗呈到荣惠手中。
荣惠勺起腊八粥尝了两口,慢慢品了半日,颔首赞道:“不错,莲子不硬不烂,红枣也是甚甜,还有一股子清淡荷叶香气呢。”
见芝兰玉树几个都候着,她又抬手,笑道:“别看着我,你们也盛来尝尝,今日过节,不必拘束。既然不能和家人一齐,咱们几个一起,都算作一家人的。”
众人皆笑,各盛了粥食,与荣惠闲话起来,气氛得宜之时,却听得外头德才禀道:“娘娘,钱贵人来了。”
这等时候,只怕是快要开宴了吧,她来做什么?
荣惠皱起眉,好歹还是支用得上的枪,到底还是点点头,让宫人将她请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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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贵人一身团纹吉服;暗金线织出繁复细密的花样,虽不算顶贵气;却也是花团锦簇的摸样。她见荣惠出了来,姣好的面容溢满了笑;忙上前请安。
荣惠体形吃重,行动不便;也不扶她;只摆摆手笑道:“好好的不备着去家宴上,来本宫这冷清清的地方凑什么热闹?”
钱贵人坐在荣惠赐下的座上;笑得乖巧:“今日腊八;听闻娘娘因病辞了筵席;嫔妾本就该来探看娘娘才是。”
荣惠淡淡一笑;手中茶盖轻轻拨了两下;下属有心,她便与之闲话了两句。但钱贵人闲话闲话着却半天不表明来意,荣惠便有几分不耐起来,漫不经心的拨了拨指甲。自有孕起,她便少戴护甲了,水葱似的玉指只涂着淡淡的蔻丹。
钱贵人是聪明人,看出荣惠耐心有限,嘿然半晌便支支吾吾的说出了来意:“……嫔妾近几日感觉身子有些不适,不知是不是风寒的缘故,时有呕吐,又胃口不佳。”
荣惠挑眉,钱贵人略垂了头,低声道:“是些小毛病,嫔妾也不好意思唤太医来诊治,还不定叫人如何说嫔妾身娇肉贵。娘娘厚待嫔妾,嫔妾想着,凭娘娘身份和出身,自有相熟的太医,便厚着脸来求一求娘娘……”说着,她抬起了头,眸中隐有希翼。
屈指一算,钱贵人承宠也有两个月了,荣惠有些好笑,这钱贵人聪明是聪明,到底是入了小道。这等事,何须说得如此转折,不外是觉得自己有孕,又怕是空欢喜,更怕太医不可信遭了暗算,步入贤昭仪那般下场。
贤昭仪虽然看似小产致病,病入膏亡,但宫中不知何时传起一种贤昭仪其实遭了暗算才病得快要死了的说法。虽然是传言,信众却极多,后宫本来也是个不择手段的地方。
荣惠虽不以为然,却是并没耽误,叫玉树去请萧太医。
钱贵人面露喜色,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多表达几分感谢,便有宫人进来禀道:“娘娘,营千总薛远觐见。”
听到营千总时,荣惠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自己二哥薛远。薛远当日说投笔从戎并非戏言,不久就转就武职,他原就是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如今考核有之,关系打点有之,便转做了正六品的武官京外军大营的营千总。
薛远既无皇命,又无召见,怎能入宫觐见自己?但他既然能进宫觐见,必是合规的……荣惠满心疑窦之时,面上不显,将钱贵人打发道侧殿里候诊,然后便请薛远入内。
荣惠心里的疑问,在见到薛远第一眼便解开了。薛远一身缟素,披麻戴孝,面上青白,下颚胡茬点点,形容憔悴的向荣惠见礼:“娘娘万福金安。”
“二哥。”荣惠眼一红,轻唤了一声,急忙扶起他,道:“家中……”
薛远垂眸,低声道:“昨夜子时,二伯去了。”
闻得这声噩耗,荣惠立定,果然,只有报丧才能此时入宫觐见。
她无声落泪,虽然早知二伯回天乏术,不过是吊着性命,但骤然听闻二伯辞世,心中仍是一击,酸胀疼痛难耐。他本不该死,就算是死,也该是为国捐躯,而不是在一群阉人手里屈死。
薛远扶着荣惠坐下,担忧的接过芝兰斟的茶送到她手上,轻言安慰道:“娘娘节哀,二伯是笑着去的,怎么也算看到了雯姐儿觅得良婿,都算得偿了些心愿。”
荣惠抬眸,拭了泪,略有讶然的问道:“雯姐儿何时成婚的?我竟不知?”
薛远瞧了她一眼,目光晶亮,道:“是三日前,娘娘知道的,冲喜这等事总是急匆匆的,更不好大宴宾朋。”
荣惠便明白了个中深意,凝神看向薛远,正色问道:“既如此,如今爹娘可有了主意?”
薛远点点头,背负了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影之中,看不甚分明:“丧仪后,薛家将把二伯和大哥的虎符交回圣上,自此后,薛家只有一位羽林将军。”
荣惠膛目,差点摔掉手里的杯盏,转到薛远跟前,盯着他道:“上交兵权,这和把脖子伸出来给昏君砍有什么分别?爹并非那愚忠之人,怎这点还看不透?”
“惠惠勿要心急,要保重自个和孩子才是。”薛远眉角低了低,见她身形臃肿,心中不忍,再次扶着荣惠坐下,沉声道:“圣上把事情做到这样绝,爹还有什么看不透?爹这么做自有深意,惠惠,你想想,二伯已亡故,大哥落下腿疾,兵权迟早被圣上收走,只是时日问题。”
荣惠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那总得拖些时日再说,昏君兵权本就不稳固,京兵营头原还是秦王手下当差的,昏君一直有疑心,君臣素有嫌隙。咱们若是拖着,昏君一时也无能奈何咱们。”
再多等些时候,等她的孩子一出世,哪怕是女孩,奉二殿下上位,她都心甘。而且,朱文烨一死,西太后也没了主心骨,崔家新贵暴富,不成气候……
薛远皱起眉,仿佛猜到荣惠心中所想,道:“拖并不是法子,你想的也未必稳妥。你放心,既然爹娘心意已决,就不会由得你独自来冒险,必会为你筹谋好一切才出击一搏。”
荣惠心中一暖,她知道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冲喜、袁家、东太后、交权……如此种种,都是薛家的筹谋,为了她,也是整个薛家的兴衰荣辱。
薛远见她听进自己的话,便细细分说起来:“若是拖着不交兵权,只是徒惹圣上疑心。如今你腹中胎儿健在,只怕圣上早就有了不安,若加之兵权之事,只怕又要有动作。届时,孩子只怕很存活下来。但是,咱们主动交了兵权,示了忠心,自然降低了圣上的防心。而且,薛家做了这么多,圣上自然要对咱们有所补偿。”
荣惠静静听着,她并不在乎朱文烨怎么补偿薛家,因为朱文烨做什么也补偿不了,立场注定是敌对的,势不两立。
薛远说着说着,声音一沉:“……兵交了也有拿回来的时候。你知道的,这三年来北面一直不太平,圣上对内毫不留情,对外却一直怀柔,反而纵了他们。待开了春,只怕要惹发一场恶战。”
荣惠捕捉到什么,乌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薛远,薛远眼中异光一闪,蓦然附在她耳边,低语道:“镇边的将领与二叔有旧,日前,二叔已经往北边去了。”
冬日极薄的阳光下,薛远目光幽静,荧然含光,他立在廊道里,转身正要走,荣惠却忽然唤住,忍不住轻问:“此计出自谁手?”她爹虽然精敏,但仍有一丝长者的迂腐,大哥自是有勇有谋,但腿疾未愈,只怕没有十全的心思来出谋划策……
薛远微一凝神,笑而不答,看着荣惠高高隆起的腹部,温柔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荣惠怔怔,看着薛远的背影,笑了,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有整个薛家做她后盾。
“娘娘,廊道风大,营千总大人已经走远了,您快进去吧。”喜善为荣惠送上珐琅手炉,劝道。
荣惠点点头,刚走进殿内,玉树便也从外进了来,近前禀道:“娘娘,萧太医诊断过了,钱贵人确是有喜。”
荣惠轻轻“噢”了一声,顺手整理着裙幅上的流苏,侧首往窗外望去,已经是满院枯树新雪的冬日风光,将近正午的暖光映得眼前微暖,她回头嫣然一笑,“这是好事呀,钱贵人人呢?”
玉树答道:“钱贵人的宫女来报信,说是承庆宫里的家宴快要开席了,不好在耽误,便请奴婢来向娘娘赔罪,先行离去了。”
荣惠闲闲的拨弄着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色水汽,似乎沉迷于茶水的香气中,看了半晌方道:“生产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玉树面露迟疑,喜善则先一步道:“娘娘,宫里自有专司生产的产婆和太医,如今娘娘有孕七月余,这些人和物只怕都已经备下了。”
这些荣惠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另辟蹊径,避开这些。若由得这群人来生产,她的孩子只怕是不能活生生落地了。太医院如今可是西太后与朱文烨的人居多。
喜善侧首默了默,才道:“再等一个月,那些人按宫规都会搬进静安宫。奴婢想,若要避开这些,娘娘只能生个措手不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