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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天立地的巨大窗扇在廊柱之间透出光,让室内的光影显出纵深的延展。房间里铺着地毯,错落着壁龛和展台,妈妈雕塑的三维影像就在这些展台上,雕塑做成展览,呈现出神秘而永恒的姿态,整个房间带着一股来自异星的远古气息。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妈妈的记忆之库。
她开始在房间慢慢走动,手轻轻触摸那些凝固在塑像里的灵魂。那些身体有扭转的线条,双手向天空伸着,肌肉紧绷,仿佛日复一日地渴求着永远求不到的东西。虚拟阳光从竖长的窗口倾泻而下,白光洒在雕塑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悲剧中定格的角色,在展台上让悲哀永驻。
她拿起一只花瓶,古色古香的长颈阔肚,仿佛古埃及玛雅文化时期似的文物。
端详了一会儿她发现,花瓶上面刻写的是妈妈的日志,自动显示成仿古的花体。
〖小盈是天使,带来光。〗
她看到这句话,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有时候人以为很懂生活了,但是一道光仍然能让你质疑一切。人永远不能真的掌握生活,所谓的理解应该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反诘。交流,交流是灵魂。老师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小盈出生的这一年,终将载入火星的史册。〗
我出生的那年,洛盈想,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呢,老师又是谁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在虚拟空间都能听到,穿透深沉的寂静在房间里震动。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妈妈的日志优美而含糊,没有明确的说明。旁边有一只瓷碗,又有一个盘子,每一件文物上都有一两句简明清丽的句子,像在悠长时光上蜻蜓点水。
她很想细细地将每一篇日志都看一遍,直觉告诉她,她接近了一段从前不曾知晓的往昔事件。但就在这时,展室敞开的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刚从外面登录了。她心微微一跳,抬头犹豫了一下,将盘子放下,踏出门外。
塔
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他仔细聆听。老人继续着河流般的话语。
“……每一种语言是一块镜子,每一块镜子照出一个特殊的弧度。每一种镜像都真实,但每一种镜像都不够真实。你是否了解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理性和非理性的争论?你知不知道它们各自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呈现了真实?它们又是什么样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