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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玛厄斯-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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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当时的背景。在地球上,阿瑟或许很成功,可以随时操心着自己下一部片子的票房。但在我们这里不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收入都是固定的,按照年龄发,不论任何工作室,也不论工作成绩如何。我们的作品都提交到全公开的数据库,谁都可以看,也就不存在让别人掏腰包的问题。这些都对阿瑟很重要。他有访问者津贴,不必担心生活。而且他发现他终于有一个机会不管发行问题,只管将自己的想法呈现出来。他或许已经积攒很久了,全息的技术也已经学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沉浸在创作中,就像一个生活在异域的幻想者。

“我喜欢阿瑟这种燃烧的热情。他也……他也喜欢我。他就像一块黑色的陨石,猛地砸入我的生活,这种情形从前从来没有。我们每天用各种方式拍摄,尝试新的技巧,剪辑片子,然后去他旅店的房间看书、讨论、做爱。他最喜欢光与影的问题。要画流动的空气与阳光,这是凡·高的一句话,也是他最喜欢的。他说火星的天和地球的不一样,他喜欢在阳光里看到星星。

“阿瑟不想走。到这里三个月,他就该走了,可是他申请推迟。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不想走,就让别人把技术带回去,他留了下来。我们就住在一起了。”

珍妮特手中拿着浅口玻璃杯,可是一口都没有喝。她一直叙述得缓慢而平静,有时望着伊格,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珍妮特的工作室在资料馆二层,面向正南,阳光充足。窗外有一排低矮的棕榈树,树顶刚好与房间的地板平齐,远处是一座清真寺式的圆顶建筑。阳光打在珍妮特的侧脸上,随她脸部的起伏碎成小块。她的脸比十八年前衰老松弛得多,但脸上有一种回忆的光,清晰地与过去连通。

伊格坐在小圆桌的对面,手中也拿着杯子,杯子里流淌着一种浅红色的饮料。他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时候的老师,陨石坠下般迅速、直接。这和病榻上的老人不一样,但伊格知道,这就是老师没有错。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疑惑着。火星这边为什么允许他留下来?难道不怀疑他的目的,不怀疑他是窃取技术的间谍?”

“是我做的担保。我和我的父亲。我父亲是当时的信息系统秘书长。他用他的职位做担保。是我求他的,他是个心软的父亲。”

伊格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了。他想问这八年里都发生过什么,也想问老师最后离去的理由。老师什么都没讲过,一切就像一个话语的黑洞。

就在这时,珍妮特却开口问了:“告诉我,他现在还好吗?”

伊格怔住了。他原本打算将事情问清楚,将老师在地球上的十年也简要描述一下,再告诉珍妮特最后的结局。可是她先他一步开口问了,将一切直接推到结尾。他看着她专注的脸。她问得貌似稀松平常,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不自觉地绷紧了。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就像越吹越薄的气球膜,静静地张紧,自己给自己拉扯,就等伊格的一句话,将气体彻底放松,或者将气球扎破。她没有催他,也尽量显得不那么急切,但她的屏息凝神给伊格更多无形的压力。伊格明白他不能撒谎,也不能不回答。

“他去世了。”

“啊?”

“老师去世了。肺癌晚期。半年前的事情。”

珍妮特愣了三秒钟,突然开始哭泣,肩头颤动,泪如泉涌。她用双手捂住嘴,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她强忍着啜泣更加剧了眼泪的喷涌不息,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让眼泪止息,整整一个上午的礼貌矜持化为烟云般的壁垒,她的脆弱在颤抖中暴露无遗。她仍静坐着,但姿态中有一种让人不忍看的颓然。

伊格感到很难过,不知怎样劝慰,也不觉得他能够劝慰。她有理由哭泣。他看到所有的压抑都在这持续的流淌中倾泻出来。他给她递过纸巾,看着她。他知道他今天什么都不能问了,芯片的事情也得改天再说。他陪她坐着,坐了很久,坐到她终于不哭了,渐渐安静下来。他陪她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中午。

临走的时候,珍妮特带伊格来到一个小屏幕前,操作了几下,屏幕上显示出“注册成功”的字样。她递给伊格一个账号和密码,告诉他回到房间可以用此登陆,进入数据库,察看火星上所有电影资料。

“阿瑟的片子都在。你找他的名字。”

珍妮特的声音有些沙哑,仍然带着哽咽,眼睛红肿,脸也显得浮肿了,头发蓬乱。但伊格觉得她看起来比刚才更美了。没有什么能比真诚的情绪更让一个人显得美。珍妮特今年四十五岁了。内心的期待让她孤独却坚强、开朗、得体,但是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伊格带来的噩耗让它们结束了。

※※※

阿瑟老师死了。世界不因此停转。火星和地球,也不因为失去一个幻想者而改变运行。

二十二世纪的地球是一个媒介的世界。媒介成为经济支柱。虚拟影像与个人网络改变了社会结构,改变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实体制造业经济进入瓶颈,IP经济扮演救世的角色。“你就是网络”。这是IP经济最动人的口号。每个人都贡献一份知识,将全球连成网络,用交易智慧达到无限的商机。人人交易,一句话就能变成一组商品。这是无源的水,无本万利,是新的网络协议带来的新的变革,它让每一个思想、每一幅画、每一个笑容都成为世界的财富产出。人们出售,人们购买,人们藏起自己的作品,再鼓动别人花钱去揭开。任何话语,只要能在网络交易就有收入,也只有网络交易才有收入。网络就是瞬间的交易。资本的力量超过国家。三大传媒集团在世界范围延展触角,生意广泛,扩张成帝国,推动各种话语,从中牟利。两百年前的论述依然有效:投资媒介为利润,与价值无关。

另一方面,二十二世纪的火星也是一个媒介的世界。火星的媒介不是经济,却是所有人生活的方式。它是一个静态的电子空间,像巨大的溶洞,让每个人将创作放置进来,再随意捡拾采撷他人的创作。它给作者版权的记载,分清归属,但不给金钱回报。给与拿都是义务,报酬由另外一种方式统一配给。

地球的媒介,伊格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它是怎样瞬息、动态又如潮般强大,他知道怎样将藏宝盒的盖子画得挑逗,让人掏钱去发掘里面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他必须知道。然而对火星的媒介,他还远远不了解。它就像一只静静潜伏的巨兽,在黑暗中生存,等待人们虔诚的献祭。他不知道它和人们的关系,谁能控制谁,谁又听命于谁。它无疑让创作者的生存不再艰难,但它也阻止了创作者获得个人的财富荣耀。

老师是叛逃者。伊格终于确定了这件事。他是一个大胆的爱人和自觉的叛逃者。这两颗星球的两百亿人中间,他可能是第一个。他穿梭在两个世界,看着它们隔绝深远、各自运行、相互远离。

从影像馆出来,伊格顺路来到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同属罗素区,舞蹈教室离影像馆并不远。他按照电子地图,步行了两条通道,穿过一片商店区,就看见那座菱形建筑。建筑只有一层,玻璃墙透出女孩们的身影。

舞蹈教室外有一圈步行小径,小径和墙体之间种着兰花。伊格走到一个不受人注意的侧面,站在小径上,向室内遥望。

洛盈·斯隆。他看到了她。他在玛厄斯和欢迎晚宴上都见过她。她一个人在教室的一侧练习,其他的女孩们由老师带领,在另一侧统一压腿。

他静静观察她的动作。他没有掏出拍摄设备,只是静静地看着洛盈在教室里独自跳着。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练习同一个动作。一连串小跳,接一个多次旋转的大跳。纯黑的练功服让她显得白皙纤瘦,黑色的长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偶尔停下来,到墙边喝水,站在窗前,出神地望向这方。

伊格确实希望确定一个拍摄对象,不过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他接受了泰恩的建议,但却不认同泰恩的理由。他对一个公主的绯闻逸事没有兴趣,他看到了她的档案,看到了地球上一些事件的记载,让他产生强烈的好奇。那些记载是干枯简要的,然而其中透出的张力却给人一种奇异的震撼。他想象着这个女孩,猜想这张力从何而来。她看上去是那么恬静,就好像一只纯白的小瓶子,完全看不出能容纳那些截然对立的思潮,就像一只小小的鸟儿,看不出来能经得起那么多狂暴的风浪。

下午的阳光照在舞蹈教室另一侧,长而芜杂的兰花在玻璃上投下影子。洛盈的练习结束了,她坐下脱掉鞋子,解开脚踝上的带子,将舞鞋缠好,放进包里,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和另一侧的老师告别。

伊格在远处徘徊,暗自思量着待洛盈出来怎样与她招呼。就在这时,舞蹈教室正门外的小路上,匆匆走来一个男孩。他瘦高而俊朗,骨骼分明,肩很宽,穿一件类似制服的半长风衣。他向室内张望了一下,看了看纽扣上的时间,站在小路上等候。伊格闪入树丛后的阴影里。几分钟之后,洛盈背着包走出来。男孩向她笑笑,接过她的包,两个人没有说话,并肩离开了。

伊格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有一点好奇。他看到一种简单的安宁,但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是情侣。他们没有亲昵动作,但也没有彬彬有礼的疏远,只是默契地笑笑,然后一起走着。他们给人的感觉很舒适,和这城市的气息相类似,不急迫,也不魅惑,有一点点漫不经心,却也直来直去。它和伊格习惯的世界很不相同,他住在一个由娱乐工业兴起的城市,处处充斥着飞一般的速度、谜一样的关系。他早已习惯了匆忙与魅惑。因此当他来到这里,看到人们悠闲地散步,坐在街上聊天,一种强烈的充满差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他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心生好奇,开始遐想洛盈的童年,想象这里安宁的社交。他访问的打算落了空,然后转身踏上来时的小径。

回城的车上,伊格想起影像馆的展厅。当时展厅里有一片大大小小的晶体方块,散开在空旷的地上,里面有动态场景、立体的人物影像,往来穿梭,形象鲜活。方块侧面的金属牌上写着场景出自哪部影片。此时,伊格想起它们,忽然有一阵荒谬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和那些影像小人是一样的,他就在一个晶体盒子里,不仅此刻在这里,以前也在这里。


书房

洛盈和安卡肩并肩走着。他们决定不坐舞蹈教室门口的隧道车,而是直接步行到换乘大站。他们都喜欢步行。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走在细长的玻璃管通道里,就像共同经历一件麻烦事,两个人的距离被推近,方向逐渐被统一。管道大约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约有半米,能从透明的地面看见红色的大地。路旁培养基里种着星星点点的鸢尾花,中间是两人宽的小路,四周风景尽收。他们肩并肩,但谁也没有碰触对方。两个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里,步调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队的队服,安卡的风衣是飞行中队队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侧头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觉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则能看到她清瘦的侧脸,闻到她头发柔和的淡香。

洛盈把心里的事情与安卡说了。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本打算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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