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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有七八斤重,坑坑洼洼是被人故意凿出来,还有许多缺笔少画的古字,我认出来较完整的有“石”、“魏”、“盆”“刚”等几个。
我尝试找秦朝宰相李斯所题,咸阳玉工孙寿刻的八个鸟虫文,“受命于斯,既寿永昌”,吴飞的拓本我看过好多次,对这几个字熟极了,可翻来转去,别说鸟头了,连条弯曲的线都没找到。
“假的吧?”吴飞按捺不住了。
林姐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上面的‘魏’全文应是‘大魏受汉传国玺’,‘石’是‘天命石氏’,晋朝的石勒,‘盆’是‘天命刘盆子’,他是赤眉军推出来的首领,‘道’肯定是奸臣冯道,‘刚’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这几个残留的笔画应该少数民族文字,不是汉文……”
“不会是谁得到它,都在上面刻行字吧?”我问。
林姐没回答,齐主任发了会儿呆,草草地把石头重新包起来,“都散了吧。”她像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月明星稀,吴小冉房间里亮着灯。
她对这事完全丧失了兴趣,甚至连传国玉玺都没过来看。
我们几个男人坐在院门口,筋疲力尽,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史队长和小曹回去了,只剩下吴飞和我。
“再难看也是和氏璧做成的传国玉玺。”吴飞突然说。
“靠什么证明呢?”
“什么证明?”他叹了口气,“唉,靠信仰吧。我说怎么找不到秦以后的传国玉玺封印了,找到了几个,一对照也是假的,原来……妈的。”
“咋破坏成这样了?”
“其实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你知道?”
“推测的,这玩意从汉朝刘邦后,被神化得多厉害啊,有了就是天命在兹。一千多年换了多少朝代,经了多少人的手?夺到它的肯定都想留点印记。贵族不说了,文化修养高,刻的字还像样,可那些农民起义领袖,土包子,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像赤眉军,还有胡人,少数民族,汉文基础本来就差,要是在上面刻字,肯定一塌糊涂。”
“某某到此一游。”
“对,他妈一个德行。一来二往,磕磕碰碰,这玉玺才多大,史载莹玉宝符,其方四寸,螭纽交蟠,四可边际,四寸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九厘米多一些,上面还精工雕刻了,哪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有道理。”我想了想。
“我明白朱元璋花那么大力气拿到后为什么秘而不宣了。”
“他觉得没劲?”
“一定是的。朱元璋出身草莽,又当过和尚,要过饭,本来就心里自卑,一辈子都想找这个来证明自己,即使做了皇帝都怕别人讥笑,可是等找到了……”
“崩溃了。”
“换你呢?”
“我也得崩溃。”
“有些东西,还是留在想象里好,别挨近戳,一戳就破了。”
“唉,是啊。你说死那么多人争这坨大便干吗?”
“兄弟,你这倒把我问住了。”他皱眉想了半天,“算是给历史一个交代吧。”
我依稀记得史队长曾说过这话,心里不由得一阵子嫌恶。听他们的口气,好像历史是个女人,动不动要给一个交代。历史需要交代吗?交代了它又能怎样?自作多情!
“周寻,这事应该是结束了,你准备干吗?还回上海吗?”
“我还没想好,你呢?”
“学建文帝。”
“当和尚?”
“不一定是出家,找个地方隐居去,种几亩地。”
“养猪吗?小曹也这么想。”
“养鹅,这小子还真是曹雪芹后代,原先我以为他吹牛呢。”
“曹雪芹一定也是看了这个受打击了,几辈子追寻,找了这个破玩意儿,五雷轰顶,回去直接毁书。”
“功名富贵,过眼云烟。权也好钱也好,大便一坨,我算是看透了。”
“我的五千块钱还还吗?”
吴飞怔了下,“不就四千六吗?还!”他回答得很干脆。
回房睡觉时已经将近凌晨了,到门口时我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像铁钉撞击,我看了下西屋,没有异常,月光下它黑黝黝的,像一头蹲伏的怪兽。
我做了个很恐怖的梦,我因为盗窃传国玉玺,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一群面孔模糊的警察押着五花大绑的我去枪毙。
到了一片荒凉的野地里,执刑的人让我站住,我跪下了,接着就是枪栓响,砰,我扑倒在地上。
可是我没死,我的意识还很清醒,只是觉得脑袋烂了,像个碎掉的鸡蛋,壳还在,蛋清和蛋黄却流出来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回头一看,拿枪打穿我头的竟然是吴小冉,我一点也不恨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正想着和她攀谈几句,她又端起枪了,我吓坏了,大声嚎叫让她念一下旧情,一切都如烟一样地消散了。
可真有骇人的嚎叫,我一个激灵坐起来。
院子里有人在打架。
嚎叫是史队长发出的,恐怖至极,撕心裂肺,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的。
我衣服没穿就冲过去。史队长捂着脸,在地上陀螺似的翻来滚去,惨白的月光下状如疯魔,几个人都拉他不住。旁边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是猴三,不知道他怎么跑出来的。
我赶紧过去扶猴三,他湿淋淋的,咕咚咕咚,像是在喝水,我低头一看,吓坏了。猴三脖子上有一道很大的伤口,他用手捂着,可从指缝里还是源源不断喷射出一种黑色东西。由于光线暗,血看起来都是黑色的。
我想大声叫喊,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一团纸,发不出声音。
猴三抓住我的手,似乎要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他只是紧紧盯着我,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变得特别亮,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记住了,记住了……”说了好几遍,他咧了咧嘴,手松开了,眼光像火苗一样,一点点暗淡下来。
我把他放在地上,扭头一看,史队长已经被制住了。齐主任和小曹围住他,他不再嚎叫,而是瘫坐地上。
吴小冉出来了,手里拎着件东西。她简直是在跑步,我以为她是着急过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可没有,她直接向院门外奔去。
齐主任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追!”
吴飞率先蹿出,齐主任、小曹和林姐紧随其后,史队长也不嚷嚷了,他捂着眼站起来,跟着快步出去,一只手里还拿着把匕首。
我怕吴小冉出事,也顾不得猴三了,从歪脖树旁顺手捞起件东西——是原先老头儿的那把刀,被史队长拿出来后,这几日一直在那放着。
路像撒了层盐,白花花的,我紧追着前面模糊跳动的人影。
我先超过了齐主任,她跑不快,直挺挺的,像是在竞走,手里提着把手枪,胳膊和腿都很有节奏地甩动,头发没有扎,被风齐刷刷吹向身后。接着又超过林姐,她像是岔气了,蹲路边捂着肚子干呕。
这条路通向铁索桥,两边都是荆棘丛,吴小冉要是沿着它跑的话,到桥边就根本没有后路可退。虽然她是齐主任的女儿,身份特殊,可这种非常情况下……史队长那把刚抹了猴三脖子的匕首在我眼前闪着寒光,我加快了脚步。
又跑了几分钟,前面有两个人滚成一团,有一个像是吴小冉。我脑子嗡嗡响了两下,过去一看正是,小曹拦腰抱住她,她奋力挣扎着。
用布包着的传国玉玺丢在一边,露出半截,月光下隐约透着寒光。
两人挨得太近,没法下刀砍,我扔掉刀,猛踢了小曹两脚,他撒手了。吴小冉爬起来,拎着布包又要走,传国玉玺滑了出来,从旁边的荆棘丛里出来一个人。
是吴飞,他肩膀受伤了,原先的白T恤被血染红了。接着出来的是史队长。我正奇怪他们怎么跑到这里面去了,两个人又打起来。
我恍然大悟,肯定是史队长对吴飞下了黑手。
吴小冉已经重新包起了玺,我拉住她的手,想一起跑,但来不及了,林姐追过来了,两人厮打起来,玺又掉了。我揪住林姐头发,把她摔到一边。
吴小冉手忙脚乱地再去捡,被史队长抢了先,他一只胳膊勒住吴飞脖子,另一只手举起传国玉玺狠狠拍在吴飞头上,这下子下手够重的,吴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直挺挺地躺地上不动了。
看来是恨到极点了。史队长仍不罢休,俯身又要砸。我冲过去,从后面勒住他,史队长两肘用力向后捣着。
我肋骨像是断掉了,闭着眼强忍着痛想把他拖开,可突然他停下来,我睁开眼一看,他脖子上架着把长刀。
林姐披头散发,像个幽灵似的站着,手里还握着刀柄。
我松开史队长,他一下跪在地,林姐松开握刀的手,疯一般地朝他身上捶,“强奸犯,强奸犯……”
吴小冉不见了。
我一只鞋掉了,光着只脚一跳一跳地向前方追去。月亮快落下去了,狭窄的山路像条僵死的灰白色的蛇,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着。
路面很凉,我又把另一只鞋甩掉,有小石头硌得脚生疼,几只鸟受了惊吓,从两边的荆棘丛里蹿出来。
耳边是呼呼风声,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我和吴小冉刚认识的时候,为躲避胖子嘴里的“小三小四”,从饭馆向外疯跑。
两条山路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又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涌上来,我想待会追上她,我们还要手拉着手,一直跑下去吧。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去计较了,就两个人在一起,地老天荒地在一起。
我越想越兴奋,可到了桥边,根本就没见着吴小冉。天快亮了,到处灰蒙蒙的,桥上的木板没了,就剩下两根手腕粗的铁索孤零零悬在那里,被风吹得直晃悠。
“吴小冉!”我大喊,声音在山间来回飘荡着,“小冉……小冉……冉……”
没有回应。
她跑哪儿去了?
我又朝下面看,芦苇掩映的河水很平静。
很快齐主任他们几个人也跟过来了。吴飞赤着上身,肩上插着把匕首,绑着染成血红色的T恤,头也裹着件衣服。齐主任浑身都是泥,想是路上摔了几跤,小曹搀着她。林姐拎着把大刀,刀背上都是血。
看我站那里直愣愣地盯着河水,齐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抓着头发,凄厉地长嚎一声,像突然被人抽去了骨头,委顿在地。
49
猴三死了。史队长也死了,他用林姐的刀了结了自己。
埋葬完猴三和史队长,我们从外面运土,把西屋的坑填死,院子里的那个洞也用废砖填了。
风和日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齐主任彻底垮了,我猜是夜里给摔的。她那条假腿坏了,安上去怎么也动不了,她干脆扔到一边,头也不梳了,长发纠结成一团,躺在床上,一阵又一阵地低声咒骂,骂吴雄河,骂姚桂琴,骂老头儿,骂抢了传国玉玺跳河的吴小冉。
她的词汇很丰富,尤其是说吴小冉时。一会儿陈述着怀她的种种辛苦,被救出后伤口溃烂,做处理时怕伤及孩子,麻药都不敢用,又是刀又是锯,像是受凌迟,牙都咬碎了,极凄惨,听之让人泪下。一会儿又捶着床大骂,吴小冉竟然丢下她跑了,吴家的种都是孽种,早知道生下来就掐死,按尿盆里淹死。
她风度全失,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那种冷静和干练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怀疑她疯了。
林姐愈加冷漠,除了齐主任外,她谁也不理。有一天我看到她蹲在已经填实的西屋里哭,捂着嘴。见我来了,她连忙起来,眼神很惊惶,像受惊的兔子,随即那种惊惶散去了,她又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
我和吴飞、小曹每天都去看桥,另一边已经有工人在铺木板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过去。我时常想起吴小冉在上面健步如飞的样子,她说哪怕只有两根绳子,她都能如履平地。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桥修好了,小曹决定回去。
我送的他,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