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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老何开门的辰光,脸色已不太自然,一是不习惯妻妾同桌吃饭的古怪气氛,尤其桂芝挺起的大肚皮令她看起来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更教老何替大太太抱不平。
“老何,从今往后二太太就是自家人了,怎么你还老绷着一张脸?我欠了你薪水了?”月竹风自小是让老何带大的,所以讲话难免会直一些,这恰是真诚相待的表现。
“老爷说哪里话?我服侍周到还来不及呢。”老何接过月竹风的大衣,刚要退下,腰间撞到一把手枪,回头看去,却是小敏拿着玩具枪顶在那里,嘴上发出“嘣嘣”的声音。虽是女娃,却偏偏爱玩男孩儿的游戏,这多少让月竹风觉得有些欣慰。
“小敏!不要玩了,爸爸回来了,去吃蛋糕呀!”雪梅从房里快步走出来,她确是细心装扮了一番,软羊皮的米色高跟鞋强行拉直了她的背,走路都多了些气势。
他一把抱起小敏,径直走进饭厅,见桂芝已坐在那里,正吃碟子里的什么东西。桌上一只雪白的大蛋糕插了金色蜡烛,走近一些才发现,靠近右侧缺了一块,露出黄色的芒果芯子。
小敏遂大哭起来,嘴里叫着:“蛋糕破了!破了!”
桂芝笑道:“不好意思呀,老爷,我饿得受不了,所以先吃了一块。你也晓得,我肚里孩子不能忍的呀。”
雪梅气得怔怔的,于是绷住脸将小敏抱在肩上哄起来,月竹风瞪了桂芝一眼,却不讲话。他在报社里成日不停说话或者听话,回家早已不想多吐半个字,只求能用他的严肃尽快平息事态。
“好啦好啦。”桂芝捧着大肚皮,吃力地站起身来,冲雪梅肩上的小敏笑道,“是阿姨不好嘛,不过阿姨给你准备好东西了。喏,等下拆开来看看呀?”
“她现在哭成这样子,什么都玩不了,我先把她抱进去哄一哄,你们吃。”雪梅怕失态,意欲离开这里,却不想身后重重响起一记拍桌声,她以为是月竹风要发作,回头看去竟是那小妾。
“怎么?不过吃了一块蛋糕,哪里就恨成这样?你当我是愿意到这里来啊?还不是月老板你求我来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你给他生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惹不起你们。”雪梅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来,她是大家闺秀,平素最吵不得架。
“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老爷,你听听——”
“滚!给我滚!”月竹风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整个饭厅都似在不断震荡。
“叫谁滚?我还是她?”桂芝再次挺了挺大肚皮,逼问道。
月竹风没有吭声,却操起一只瓷盘往桂芝头上飞去,瓷盘迅速划破空气撞在餐桌对面墙壁挂的油画上,绽开一朵碎花。
“好!月竹风,算你狠!”
桂芝裹紧了血红的羊毛披肩,疾步往楼上走去,她晓得照这样的情形发展,自己必定会下不来台,勿如先假装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反正怀着月竹风的骨肉,也不怕他不追她回来!
所以回到房内,桂芝也不忙整理衣裳,反而侧身躺在床铺上,欲酝酿一下情绪之后挤几颗眼泪出来,以博同情。
孰料还未哭泣,便听得下边几记诡异的“卟卟”巨响,紧接着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号啕,快将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脏一下紧缩起来,却忍着不下楼,只将耳朵贴在房门上聆听。号啕声戛然而止,剩下杂乱的足音在餐厅内回荡。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本能的反应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绸床罩将身体盖住。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月竹风临死前的一记呜咽。
【8】
月竹风的葬礼盛大是一定的。因头颅被轰得只剩下半颗,妻女胸口与腹部各中一枪也当场丧命,似乎女儿临死之前还被折断了脖颈,想是当时要止住她的哭声而为。无论怎么修复,这三位死者都无法让人瞻仰遗容,老何只得命人将三个封盖的棺木放在灵堂上。桂芝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肚皮安稳地搁在腿间,面上凝结着罕见的坚毅与隐忍。
唐晖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举不动相机,心痛得要死过去,同时恨不能将施常云从牢里拖出来碎尸万段。尤其桂芝垂头向他致谢的辰光,愈发心如刀绞,怎么都无法面对那三张遗像。
“秦——爷——到!”老何在门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头,眼球里布满血丝。
秦亚哲踏进灵堂时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门前候着,亦算是尽了礼数。此时周边一片沉默,报馆的人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因都不晓得月竹风系何时与洪帮的人打过交道。
“凶手!杀人凶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着秦亚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随风扬起,将她装饰得如鬼魅一般,臃肿身形早已被震怒掩盖,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秦爷面无表情地下跪磕头。桂芝被两个人搀着,已哭倒在那里,眼泪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领口拉出几道晶亮的长丝,虽已精疲力竭,嘴里却是不停地道:“凶手!杀人凶手!凶手!还命来!还命……”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老何赶上前向秦爷行了个礼,道:“二太太伤心过度,又怀了身孕,脑筋有点不清楚,还望秦爷海涵。”
“不妨事。”秦亚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当客气,让老何悬着的一颗心随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这种“放心”,半个钟头之后便消失干净了,他眼睁睁看着留有月家唯一血脉的二太太从二楼沙袋一般坠下,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块晶莹的深褐色胎肉垂在两腿之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飞向阴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这才掂出那三个字的分量。
※※※
兰心大戏院今朝又是满座,坐在二层贵宾席的毕小青只得叹口气,手心里的红茶已半凉,戏却还未开场。这地方不似大茶馆,可以随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的,得正襟危坐,仪表端庄,她便是怎么也习惯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凉》,考验长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场,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远,周遭那么富丽堂皇,与参加洋人办的酒会无异,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负了气,把红茶喝干,杯子放进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毕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个都不懂行,只坐着鼓掌,哪里该喝彩,哪里要沉住气,他们一丁点儿也没领会,令她气结。
罢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便拿一双眼盯牢他的身影,在台上来来去去走的那几步,她已熟得能背出来,状态在不在,情绪好不好,都能从步子里瞧出来。所以愈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认是最懂他的女人,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泪不自觉落下,也顾不上擦,只嘴里嚷嚷着:“玉山……玉山呀!”
台上那人,仿佛是听见了的,用艳粉勾画出的脸竟愈发悲怆起来,她晓得他不上妆时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撑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爱意。
曾几何时,她暂且放下激情去赏戏时,宋玉山已与几个龙套纠缠到了一处,正难舍难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轻盈灵动,却又有些蹊跷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来,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湿……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洋人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唯独少数几个黄皮肤在慌乱中起身来一探究竟,演砸了,还是体力不支?毕小青更是将帕子咬在嘴里,捂住那一记尖叫。她那微小如尘埃的伤感,在不知就里的掌声里越缩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摊浓浓的血浆……毕小青紧张得心脏快要裂开!
※※※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风那般教唐晖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晓却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胁:“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这事情上头了,你应躲着才是,小心下一个被秦亚哲丢下楼的人轮到你!”
这才将唐晖的一腔仇恨吓回去了。
“施二少这回玩笑开大了,弄死了不该死的人,还是一家子呢。”
因是第二次去,杜春晓已习惯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异味,甚至偷偷喜欢上施常云脸上的菊状纹路。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她无比敬佩,显然这是一位正在运筹帷幄中的死刑犯,只坐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就能掀起外界一片腥风血雨。这份“功力”与智慧,让杜春晓对他有了诡异的迷恋。
如今他正坐于杜春晓对面,指尖还染有浅棕色的巧克力浆:“哎呀,杜小姐,我也没想到秦亚哲会这么狠呀——”
“因为你原本想杀的人是唐晖,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遂舔舔指间的巧克力浆,笑了:“反正月老板都死了,唐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
“秦亚哲当然知道你借刀杀人的诡计,不过他是个讨厌受人摆布,且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所以他宁杀月竹风全家,也不去动唐晖,这大抵也是给你的一个警告。”杜春晓越说越兴奋,亦刻意隐去了她猜不透的那一块。
“杜小姐,给我算个牌吧。”
“要算什么?”
“算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杜春晓将塔罗拿出来,放在极窄小的脏兮兮的台面上,施常云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我来洗牌?”
杜春晓看着他艰难地将手指从栏杆缝里挤出来,摇头道:“施少明知不用的。”
大阿尔克那阵摆开,过去牌:正位的恋人,意指一帆风顺,情路光明。现状牌:正位的力量与逆位的愚者。这局面令她倍感讶异,身陷囹圄的人居然境况是正面的!未来牌:正位的死神。
“如何?”施常云挑了挑眉。
“逃不出,死路一条。”她讲得斩钉截铁,引来他好一阵爆笑。
“那麻烦杜小姐今后还在施某人坟上烧炷香。”
尽管施常云表情坦然,但她瞧得出他颤动的指节里隐藏的紧张。他们都是不喜欢受他人控制的人,却享受控制别人心智的那一刻。
“高文和孟伯都死了,唐晖却不死,小胡蝶还是找不到,秦爷早晚要让你难过,而施少你却还在负隅顽抗,何苦来呢?勿如把真相讲出来,我也好替你了几桩心愿。”
“你知道我有什么心愿?”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
“那你还愿意帮忙?”
“愿意,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杜春晓将死神牌塞进栏杆,施常云将牌捏住,两人都不肯松手。
“什么事?”
“告诉我替高文摆平俄罗斯黑帮的那个人是谁。”
施常云露出豺狼般的表情,令杜春晓爱慕不已。这副教人心惊肉跳的面孔,十年前她曾在阴暗的切尔西区后街看到过,前边是贵妇们身姿摇曳地步上马车,后头却总有个孩子被压在满是灰土的墙上,裤子褪到脚踝处,冻得像发抖的雏鸟。而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收钱,他观察“主顾”的眼神和施常云如出一辙。现在,杜春晓便是那心态扭曲的客人,正与魔鬼谈一笔买卖。
“你是个不讲诚信的女人,对吧?”
告知她答案后的施常云,突然问了一句。
“没错。”
杜春晓回头看了一眼施少,飘然离去。
走到门口,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因知道与魔鬼交易是容不得反悔的,他会在她还来不及退缩的时候就把她手中的筹码拿得干干净净。
【9】
上官珏儿坐在昏沉的阳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