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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柔软薄茶色头发的人脾气也柔顺啊,这小我一个月的堂弟比谁都倔强,不过婶婶遗传给冰鳍的看来也不仅是容貌而已。眼看两人脸色都不对了,祖母立刻出来打圆场:“冰鳍,怎么和你妈妈说话呢!常夏也是,反正是男孩子,你就随便帮他剪剪吧。”
冰鳍是不讲究,可婶婶哪有那样的手艺。正没办法的时候,琢磨笑了起来:“多大的事儿啊,不嫌弃的话我来帮小少爷你剪嘛!说起来以前我也学过一点儿剃头功夫的!”冰鳍立刻起身开始排凳子,祖母她们当然更是赞成。琢磨一边检点着剪刀什么的一边说:“也能凑合着用了,还少面镜子。”我要到后面厢房去拿,却发现中堂左面的高茶几上有个圆圆的东西亮晶晶的反光,看起来就是面镜子,也不知道谁顺手就丢在那儿了。
拿来看了才知道不对,那不像我们家的东西,而且也不是镜子——那是件叫不出名字的银器,雕工非常粗糙,甚至说未经雕琢也不为过,原本亮得嚣张的崭新银器是再轻浮不过的了,可也许因为时常被摩挲染上手泽的缘故吧,这件器皿却处处含着和主人一样慵懒的光泽;透明的琉璃穹隆浑然天成地镶嵌在原石一样的台座上,玉屑似的粉末在穹隆下脉脉流动,倒像是个下雪玩具,只是雪粉颗粒细微,更像起雾的样子。因为总不见那纷纷扬扬的雪沫静下来,我怀疑是不是哪里装了微型风扇,就拿起那玩具想放到耳边听听。正往冰鳍的脖子上系大块布头的琢磨突然喊起来:“可别摔了,火翼!这可是不容易弄到的好东西!”
难怪我看着眼生,原来是琢磨的东西,他放在高几上的书包拉练开了,这玩具就滚了出来。“这个我可要送给最要紧的人呢!”半路出家的理发师拈着冰鳍的头发左看右看,带玩带笑的说。看来是送给女朋友什么的吧,我连忙丢下那宝贝:“这下雪玩具里怎么没有企鹅或者北极熊啊?”
“那不是玩具,是古董嘛!”琢磨一本正经的开玩笑,我故意和他抬杠:“别骗我了——就算造得古色古香的,可怎么看也是下雪玩具啊!”正说着婶婶已经把镜子拿来了,琢磨伸手去接,冷不防冰鳍轻叫一声:“哎哟!什么东西这么冰啊!”
琢磨慌忙缩手,原来一个坠子从他领口滑了出来,碰到了冰鳍的面颊。看着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象牙色坠子,冰鳍眼睛都快对起来了:“这是什么啊……一股恶香……”
我立刻过来凑热闹,琢磨对香的喜好还真是奇怪呢——像是常山那种烂熟的花香里混着某种甘甜味道,究竟是怎么配出来的啊?
“是琥珀!”琢磨干脆的说着把坠子塞回领口,一丝神往的笑影不经意间浮现在他唇边,当那眼角微微下垂的时候,天真与沧桑便在这一刻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丝可以说是甜蜜的微笑让我悄悄的瞥了一眼那下雪玩具,和冰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也有不透明的琥珀啊……”闲聊的话刚讲到一半,爸爸恰好进门了,他一见琢磨就苦笑起来:“幸亏你这篇论文写得还有些样子,不然我都想说你不务正业了。”说着一边把大衣交到妈妈手里,一边翻出琢磨的文章,“《方技略神仙类考》……考证功夫倒是很细,可为什么去弄些术士炼丹求仙的东西啊!”
一听见爸爸又开始这一套,妈妈和婶婶立刻躲出去了,我和冰鳍只恨不能捂上耳朵,奶奶也努力岔开话题:“只等重华从医院下班了……”爸爸却完全不管别人的反应:“不过有些奇怪,我看你以前发表的那些论文,有时虽然难免断章取义或六经注我,但难能可贵的是都很有自己的见解,现在考证功夫渐入佳境,倒把自己的观点给丢了……”
听爸爸说教还不如看理发来的有趣,想不到琢磨的手法简直可以说是职业级的,他一边别过剪刀整理头发的层次,一边回答:“师兄你说得没错啦,可再怎么说人的生命不是都太短了吗?所以智慧也是有限的吧。还不如做个旁观者比较好,人家孔丘不也述而不作吗……”
爸爸立刻来了精神:“所谓的述而不作应该这么理解吧……”眼看着又要没完没了了,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夸张的抱怨声:“可算是到家了!根本是摸瞎子嘛!”
我连忙过去把虚掩的排门打开,天色早已经黑透了,失去深远感的夜色里不见一盏灯火,浓雾以一种真实无比的坚固感充塞了每个角落,仿佛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它毛玻璃一样的肌体。正发呆的时候,眼前突然冒出一大团不成形的黑影,我惊得连退了几步,没想倒对方也吓得不轻:“什么啊,已经到了堂屋了!”分明是重华叔叔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团奇形怪状的黑影原来是重华叔叔扶着一位白发老妇人。
今天的来访者还真不少呢。看到家人询问的目光,重华叔叔流露出为难的样子:“这一位……这一位是曾婆婆,说起来有些麻烦……”
一向伶牙俐齿的重华叔叔这次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情况,原来这位曾婆婆是平重雅医生那边的病人家属,她的孙子是浓雾造成交通意外的受害者之一,送来不久就处于脑死亡的状态了;偏偏同病区有位一直在等待肾脏移植的孩子,他的父母不知从那里打听到双方配型恰好合适,情急之下便向曾婆婆请求。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大的转机,可对曾婆婆而言,首先面对的却是突然降临的噩耗。可能因为双方都非常焦急心痛的关系吧,一言不合,竟然闹得不可开交。重雅医生是个把治病救人仅仅当成工作的人,根本不会管这些“闲事”。重华叔叔看不下去,就把曾婆婆带回家来休息安顿,等风波平息下来再送她回医院去。
“让医生你为难了。”这位婆婆看起来知书达理,虽然说话时手指都在战抖,但语声却依然十分沉静,“那个时候我也说了很过分的话——我说那对夫妻还很年轻,可以再生一个……我再也不会说那些话给医生添麻烦了,所以请让我……让我回去陪在那个孩子身边,他没有别的亲人,从小就没离开过我……”
重华叔叔连忙说:“别想那么多,您差不多一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吃饭和休息,重雅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你可以信任他的。”听了这句话我和冰鳍都忍不住点了点头,今夏和“盘铃家”订了亲却又戏剧化的解除婚约的重雅医生,虽然像是改了性子,还收养了一个有自闭症的少年,但始终是个外头体面骨子里相当薄情的家伙,唯一优点就是他高超的医术了。
“那孩子已经……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早上出门时还要我做他最喜欢的饭菜等他回来,怎么会……更何况那孩子,那孩子的心还在跳啊!他还活着不是吗?”似乎无法顺利恸哭出来,透过句子间隙无法遏抑地泄漏出不成腔调的哽咽,曾婆婆不断以紊乱的语声,诉说着这让人无法回应的话题。
除了宽慰这位不幸的老妇人,大家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可是这毕竟不是能感同身受的事情,我们家族也曾面对过祖父病故,但之后十几年的岁月已足以沉淀悲伤,而且这和此刻的情形到底大有不同。即使怀着深切的同情,可安慰的话一出口就变得出人意料的程式化,所以在我的耳中,那絮絮的语声反而退成了背景,占据整个空间的是如同浓雾般湿重的沉默,无法前进也没有退路,话题就这样陷在悲伤的沥青里,昏暗的胶着着。
“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即使心还在跳动也没有用,死掉了就是死掉了。”突然间,像严冬清晨的阳光一样晴明的语声被干脆的抛掷到人们中间。我惊讶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琢磨微微垂着眼角,眼神里丝毫没有对那轻率话语的悔意。然而也许正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真挚的缘故吧,竟没有一个人想起要指责他的无礼,大家只是注视着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曾婆婆座椅前蹲下,从下方恳切凝望着那悲恸的苍老面庞:“死掉了就是死掉了,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让我……替代了他也好啊……”曾婆婆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般茫然。
“可以的,一直一直那么想着,就可以实现……”琢磨认真的诉说着,就好像在传达冬去春来的常理那么自然。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妈妈和婶婶甚至不安的站了起来——琢磨的态度有种无法形容的奋不顾身的味道,他的语言坦率到危险的程度。他隔绝了在场的他人,独自把自己完全袒露出来,那样决然的面对着在厚茧里挣扎的悲伤,既不同情也不伤心,就好像最临近死亡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那不是劝说或安慰的态度,同样,琢磨讲述的,也不是劝说或安慰的语言:“只要一直思念着他,他就没有消失。你能活多久,他就会存在多久,就这样代替他……活下去……”
这一刻,崩溃般的笑容出现在曾婆婆的嘴角,她凝视着琢磨那清澄坦率的眼睛,慢慢地举起右手。这不是出人意料的反应,但谁也无法劝阻,因为琢磨从一开始就无形的摒除了别人的存在,惩罚也好什么也好,对于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他早已决定独自承受。
然而原以为会重击在琢磨面颊上的,那枯瘦的手指却轻轻落在他蓬松的额发上:“你还什么都不懂……孩子!你根本就不懂,只是漂亮话而已,这样不够……不够的……”就像烛泪从灯台中漫溢出来一样,浓雾包围的堂屋里渐渐盛满了低沉而凄绝的啜泣声。
仿佛是一种救赎,老妇人的哭泣使紧捆在我们心上的黑色绳索微微松弛了,我无法形容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倾听那样的告白:“……不管怎样也好,如果能让那个孩子回来,如果能让他回来……”
“可以的,只要你真心那么希望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如同带有微妙保证的劝诱,琢磨那不着边际的话语却有着奇妙的说服力。两个月以来,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态度讲些无稽之谈。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痛哭之后的曾婆婆好歹还是吃了晚饭,不久重华叔叔和婶婶就送她回医院去了。祖母也早早便去休息,原本气氛压抑的堂屋一下子空阔起来。
看着潜进室内的浓雾片影渐渐消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爸爸无意识的翻动琢磨那篇《方技略神仙类考》:“都说万物循环不绝,可生命却不是如此,所以有那么多人钟情于返魂香这种骗术吧。”
“那才不是骗术!”琢磨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对这种轻快的态度,爸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人死如同灯灭,重生也好轮回也好,又有谁看见过呢?汉武帝相信这个,花重金请来术士让李夫人复活,到头来还不是看了一场皮影戏而已?”
“那是因为汉武帝他根本没有使用返魂香的觉悟……”琢磨还没说完,条案上的座钟带着萦回的余韵发出了七声低响,见时候不早,他便不再争辩,懒散的起身告辞:“唉唉……这里最舒服了,让人都不想走啦……”
我和冰鳍不等吩咐就提着行灯送琢磨出门,如同轻盈的船头劈开黑沉沉的海水,浸透浓雾的夜色在我们面前悄然分开,不远处门灯像金色的水泡一动不动地悬浮着。这一刻,一直沉默着的冰鳍突然发出呓语般低微的声音:“黑夜过去,白天还会再来;冬天过去,春天还会再来,人的生命为什么不是如此呢?假如春天来的话,又怎样呢……”
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