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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作出这样的判断:有人正在暗中掌控着他,既要敲诈他的钱,又能随时取他的性命。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暗喻:如果自己像狗一样向人胡咬,就会遭到与这条名贵犬同样的下场!
他被这再明白不过的警告吓得心胆倶裂了,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了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而且是为了什么。
惊魂甫定,他想到了报案,因为对方太嚣张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诈一个县级干部;但对方又实在太狡诈了,一切都做得了无痕迹,并且紧紧地攥住足以使他致命的把柄!在这双重的威慑下,他只能选择生存。他开始拎起掉落的帽子,压低了身子,急速地在树丛中跑,很快接近了公园大门,用帽子扣住大半个脸,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这一切,都映入了夏中天的眼帘。
耿民吃了一碗烩菜泡馍,吃得满头大汗,顿时有了精神。他走出饭馆,松了松腰带,从文件包里拿出十年前他的政协委员证,装进上衣口袋。现在他决心要闯一闯省委办公楼。
昨天,他从捡破烂的那群村民的住处出来,就直接到了老书记周正超那里,想打听一下中央督办组的行踪。周正超在金岛任过职,又当过沧海市的市委书记,现在是省人大副主任,他家成了耿民进省城的落脚之地。耿民拎着半袋子红薯敲开周家的大门,老太太热情地招待了他,说不巧老周视察去了,接下去帮着耿民跟省政法委打电话,得知督办组的同志到了外地,很晚才能返回。耿民心里有了底,就辞谢了老太太的挽留,自己跑到车站附近的小旅社睡了一宿,天一亮就踅到了省委附近。
省委的大门煌煌大气,正是上班的点儿,一辆辆黑色轿车缓缓而入。耿民心里有些发怵,因为他看到大门一边的信访接待室,已经阻拦不少上访人员,有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还有半躺着的残疾人。几个工作人员正招呼他们走进屋里去。
细看这些人他大都认识,个别还有被称作“缠访户”的。有不少人来自下边的县乡,多是反映基层办案不公,或者干部作风恶劣的问题。他们往往会无休止地哭诉,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着冤情,并且始终坚信,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爷,能帮助他们伸冤解困。对一些基层干部他们总是信不过的,指名道姓地谩骂,发泄着他们的愤懑和不平。慢慢的这些人中间便出现了掮客,有的是因为多次重访熟谙法律条文,可以不假思索地给人提出极为老到的司法建议;有的专门提供各类信息,只要交付些费用,人们就可以在这里得到省领导和公检法三长的精确住址。当然,这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打探到的,为了摸清一个官员的住址,他们甚至采取雇人接力的办法,从省委大院跟踪车辆,在必经之路的巷口处安插眼线,然后特工似的逐巷口地接替跟进,直到看着领导在院门下车,这也是能够直接跪见首长,或者能获得他们亲笔批示的绝好机会。
耿民和一般的上访者不同,这不仅在于他出众的辩才,更在于几十年风风雨雨积累起来的上访经验。凭着这些,他知道该什么时候找和怎么找,更知道该找谁,用什么说法。用时髦的说法,他就属于乡间的那种民意代表。他今天穿戴整齐,还戴了一顶时兴的瓜秧帽,帽檐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左上衣口袋内插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他夹着包,挺膛凸肚向大门里走,但哨兵还是扬起了一只手,示意老爷子到门口接待室登记。耿民微笑解释,说已经和领导约好了,哨兵年轻,一脸严肃,根本无法通融,喝令他退在一边,给身后的汽车让道。
猛然,他和门口一个穿便服的小伙子打了个照面,觉得很是眼熟。原来是他去年开省人大会时打过交道的一个武警班长、沧海老乡。
“耿大爷,你又来干什么来了?”小伙子关切地问。
“上回我来反映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根子还在黑恶势力,我有重要情况向中央来的督办组反映。你是流动哨,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领导今天到了哪里。”
“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厦,你可以到那里问一问。”
人民大厦距省委不远,十分钟不到,他已经走了进去。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女服务员谦和地向他问道:“你是参加会的吧?”耿民微微点头,“他们在几楼?”
“可能在407房。”
他走向407房门,决计敲门,却无人应答。耿民明白,不是参会的人员,里边是不会给开门的。他想了想,便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把那张印有中央督办组检查严打整治工作的报纸叠好装进去,然后弓下身子,将信封从门缝向里塞,塞得剩下三分之一,就蹲在地上观察。
那封信被柚动了,耿民站起身,开始使劲儿敲门,门终于开了,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同志,留着运动式短发,显得很精干。她问他找谁。
耿民此时已听到套间里的说话声,他突然大着嗓门嚷道:“我叫耿民,有重大情况向中央打黑办反映!”女同志显然是怕他干扰了会议,跨出来一步说,“大爷,咱们先到隔壁房间说说。”并用手扶着他的胳膊很坚决地向外推,不料耿民的声音反倒更大了:“我只找中央打黑办的同志,别人谁也不说,谁是打黑办的,能不能见见我这个老基本群众?!”
耿民一喊,倒真把套间里的人惊动了,很快走出来一位老同志,瘦瘦的,头发黑白参半,精神矍铄,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说,老同志,我是打黑办的,叫忠良,我们正在开会,能不能等一下再说。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从包内掏出一沓材料,双手托住,猛然将单腿跪下,眼泪突然从满是皱褶的眼皮下涌出。
“救救金岛吧,我可算找到你们了,金岛又回到解放前了。为了俺几万老百姓,我耿民给你们作揖了,作揖了!”说完一个劲儿弯腰鞠躬,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套间内所有开会的人,大家纷纷走了出来,省政法委书记加毅飞搀扶起耿民。
忠良说:“老耿同志,来吧,你就跟大家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我们的会先暂停一会儿。”
耿民被请进了套间,他把要反映的问题叙述了一遍。忠良惊异地发现,老人所说的内容竟与材料上的一字不差,简直是倒背如流。
“这样严重的问题,过去反映过吗?”刚才开门的那位女同志插问。
“嗐——这金岛的事情就是马蜂窝,躲还躲不及,谁敢捅哇,一到市里就给压下来了,他们上上下下连成了气,就是拖着不办,已经六年了,光省里领导就不知道批示了多少次……”
“你向当地公安机关反映过吗?”加毅飞是省委常委,也是从外地刚调到省里的干部,他对耿民说的情况显然感到很震惊,急切地问道。
耿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说:“新来的公安局长和孟船生是吃一个娘奶长大的姐弟俩,她的男人刘玉堂和孟船生打得火热,区长巨宏奇和孟船生更是穿的连裆裤子。金岛这些年被他们一手遮天,没了王法。黑得杀人犯能当警察,犯罪头儿一抹拉脸成了乡书记。”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起来。加毅飞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静寂:“耿民同志,你反映的问题是很严重的,能不能拿出证据来说明这些事实。”
耿民说当然有,他开始从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取材料。很快,摊在加毅飞面前的是一堆证言、原始书证和不少伤情活体照片。问耿民是谁拍照的,耿民说是自己拍的,这几年当辩护人,深知取证的重要性,随身他都带着相机和微型录音机。但耿民强调说,这些材料还属于案件线索,不能作为法庭证据使用,需要司法机关去侦查。他最后还说,自己反映的问题,如有一句虚言,自己甘愿受反坐,要是你们还是感到不好办,我还要往上告。从省委书记一直到总书记。
忠良听了以后笑了,但是丝毫没有嘲讽之意,他接下去说,“这事按规矩还是属地管理,归加书记来办。可是你老耿,仍然保留越级上告一级的权利,我们作为中央的办事机构也随时准备受理。”
“既是这样,我还有一个请求。”耿民显得有些执拗,不依不饶。
“哦,那你就说说看。”
“这一回搞动搞不动我说不准,可千万不要把我的材料再往下转,要是再转下去,还不如在这里就把我杀了。”耿民显得有些激愤。
“有那么严重吗?”现在轮到忠良惊诧了。耿民刚要答话,被一直看材料的加毅飞接过了话茬。
“耿民同志,这恰恰是我要向你讲的一件事。我来咱们省工作以后,也陆续收到不少反映金岛问题的材料,也派人核实过,有些情况我们是掌握的,现在我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全问题。《三国演义》上有个许褚,勇猛过人,光着膀子和人交战,结果身上中了多处箭伤,他吃亏就在于打赤膊……”
“这位领导,哦,加书记,有句俗话叫越怕越有鬼,人大周主任说我是个天不收,地不留,阎王爷讨嫌,小鬼不来勾魂的主儿。真正害怕的倒是他们,现在反腐败就缺不怕死的二百五,我这话就是站在金岛分局院子里边当面跟寒局长说过,也对黑帮头子说过,我就是金岛一个吓不倒,整不怕,砸不扁的铁壳老龟,立着坐着都是一条迎风不倒站着死的汉子,我就不信没人收拾了他们,除非这里不再是共产党的天下!”
加毅飞点点头看着耿民道:“尽管是这样,也要留心。我现在跟你讲的是第二个问题。就是要相信我们公安司法机关的大多数,当然,这里肯定有害群之马,我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包括我们省政法委、沧海市委市政府和各级政法机关,都要接受老百姓的检验,谁是英雄,谁是保护伞,最后要让事实说话,让你老耿和大家伙儿评判、监督。可现在正是因为斗争的复杂性,每个政法干部表达自己意愿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不能一棍子掴八家,怀疑一切啊。我现在给你介绍一位关键人物,她就是你们沧海市新任的公安局长,你们认识一下。”
耿民一下子傻了,原来是刚给他开门的那个女同志。
严鸽主动从座位上走过来,郑重而不失友好地说:“耿老,咱们今天算正式认识啦,也从你的怀疑开始,让上级和你共同评判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公安局长。来吧,咱们找间房子,说说有关大猇峪案件的情况。”
听完耿民的情况介绍,严鸽二话没说,通知局里给她调来一部民用牌照车,下午随耿民进山。
耿民指路,严鸽亲自驾驶北京吉普,很快驶进了金岛大猇峪的山道。
坑洼不平的路面像刚刚经历过战争,弹坑似的水洼积满了乳白色的汞水,车子经过时能没下大半个轮子,溅起半人高的水花;一股一股的淘金废水像毒液一样漫无目的地流淌、侵蚀、裂解着路基,又汇成浑浊的溪流,注入峪岔的河道里。迎面而来的卡车装载着堆集如山的矿石,东摇西歪,活像一个个酩酊醉汉。严鸽注意到,在这最颠簸的路段上,有着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边守候着,他们背着篓子,提着扫把,等待车上的矿石掉落下来,便蜂拥而上,一扫而光。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在路边收购矿石,偌大的白灰字标明着矿石的价格。
有人骑着马从坡道下来,耿民说这就是驮金矿的马帮。骑在马背上的精壮汉子,个个裸露着被风吹日晒成紫红色的皮肤,每人手中的缰绳都牵着身后的六七匹骡马,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着双斗的矿石箩筐,牲畜们不停地喷着响鼻,浑身冒着雾状的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