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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第3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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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外的雨继续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厅中代表大理寺的程灵和代表御使台的赵久龙辩论也愈发激烈起来,两个人把自己所有能讲的理由都说了出来,到后来已经再无新意,只能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抬杠了。

这时候,一直静坐不语的杨帆突然插口道:“本官以为,御使台所言有理!法由情断,潘君艺见色起意,图谋不轨,程氏娘子之死,潘君艺难辞其咎。之后,他又设赌骗人,灵前相欺,如此恶行,神憎鬼厌,自有取死之道!”

赵久龙道:“这么说,杨郎中是同意我御使台的意见了?”

杨帆马上摇头道:“杨某同意御使台对潘君艺不义在先,自有取死之道的看法,但是在量刑上,与御使台又有不同!”

他看了看程灵和赵久龙,朗声道:“法理不外乎情理。情与法,互为轻重,那么谁轻谁重?什么时候轻什么时候重?什么时候不会因为严肃执法而伤了伦理道德,什么时候不会因为重视伦理道德而忽视了国家刑法?”

他左右看看,又道:“这就是我们法官的责任了。区别不同情况,或者法就于情,或者情让于法,或者情法各让一步,以求和谐。”

赵久龙立即插口道:“我御使台建议减刑,正是这般想法!”

杨帆马上响应道:“御使台能基于这一点考虑减刑,杨帆赞同!不过杨某之所以坚持常之远应无罪开释,自有杨某的道理!”

他慢慢站起来,说道:“朝廷之法,素来重名教。所以,尊长与卑幼发生骂、殴、伤、杀等事时,卑幼一方承担更多责任!父母若殴杀子女,为子女者不能举告父母!父母杀了人,子女也不能告。

可是如果母亲杀死父亲,依我朝律法该当如何呢?两位熟谙律法,应该知道,那时,不论是嫡母、继母、还是慈母,作为子女的皆不再受子孙不得告祖父母、父母禁令的约束,也不再履行为尊者讳的义务,可以而且必须向官府告发!

父亲也是尊长,母亲也是尊长,何以如此呢?因为同为亲情,父亲重于母亲,所以,于孝行之中,又加了尊卑的考量,父亲之亲尊于母亲之亲,因此母杀父,则应当举告。程寺直、赵御使,本官说的对么?”

程灵和赵久龙犹豫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本朝律法如此,他们也辩驳不得。

杨帆又道:“我大周律规定,祖父母、父母被人殴打,子孙当即殴击对方,若打伤对方,比照普通殴伤罪减一等处治。杨某想请教两位,他人殴打了自己的父祖,自有官府衙门可以惩办啊,告到官府不就行了,为何法律规定子孙应该马上还击解救尊长呢?”

赵久龙道:“这是因为做子孙的,有对尊长尽孝道的义务。眼看尊长被殴打,却不施救,只等事后举告到官府,这为人子女的孝道何在?若因有官府庇护而放弃孝道伦理,难道立法的目的就是为了败坏道德吗?不过……”

赵久龙皱了皱眉,道:“不过这与你我所议有何关系?常之远救父,我御使台本就认为理所应当。只不过,救父固然是出于孝道,当时却非一定要杀人才能救父。杀人就是违法,救父乃是行孝,所以御使台取折衷之策,建议减刑,有何不对?”

说到这里,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大理寺丢在了一边。本来是死罪、减刑、无罪这样三个话题,在杨帆巧妙地诱导下,已经把死罪抛到了一边,变成减刑和无罪之争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五章 苏味道

杨帆道:“我举此例是想说明,法律是人设立的,所以它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有一些设立法律的时候不曾想到的问题,当法律明显有悖于道德伦理甚至情理的时候,一味坚持法律是很荒谬的,这么做甚至是背离了设立法律的初衷。”

程灵冷笑道:“任你舌灿莲花,不过是想为常之远免罪罢了!礼法二事,王教大端。杨郎中,这桩杀人案,若据礼经而放人,则法律形同虚设!若依法律,则杀人者当死!礼与法,皆为王道,你如何取舍呢?”

赵久龙一听,赶紧推销自己的减罪论,接口道:“所以说啊,常之远不救父,则有悖孝道。为了救父而杀人,则手段过激,若不惩处,来日必有人恃礼教而犯国法。我御使台主张轻判,即彰扬了孝道,又使人不敢轻易违法!”

杨帆道:“赵御使谬也,程寺直更是大谬。为什么这么说呢?盖因律法与礼教之上,尚有大义与小义之权衡。比如说,我大周律规定,有人犯罪,你若知而不告,便是有罪!但是犯罪者是你的祖父母或父母时,你告了反而是有罪了,这就是因为涉及孝道。

看见外人犯罪,你不告有罪。看见你的祖父母或父母犯罪,你告了有罪,要判你绞刑的;然而,若是你的父母或祖父母所犯的是谋反大罪时,规定又是一变,这时候告了无罪,不告则有罪了,何以如此?”

杨帆扫了他们一眼,咄咄逼人地道:“为什么同样是祖父母、父母犯罪,前者告了你有罪,因为你不孝。后者不告你有罪?因为这是谋反!谋反,受害者是千家万户,所以你一家一姓的孝,要服从天下人的公益。

可见,法律与道德伦理产生抵触的时候,一般要迁就于道德伦理。可是这个范围只限于一家一姓之间的法律和道德伦理,如果犯人的罪行损及天下人如谋反大罪,则法律要置于孝道之上,纵是子女也该告他。

综上所述,法也好,道也好,运用存乎一心,全看它对天下人的作用如何。常之远救父心切,错手杀人,不是故意行凶,他是为了行孝,所损及者只是潘君艺一人。被杀者又做了些什么呢?

这个潘君艺见色起意,设赌为局,逼死程氏。常氏一家,常之远的祖母、父亲、母亲皆因潘君艺一人而受害,其人作为,伤天害理!常之远因行孝而致其死亡,应该得到宽宥,如此,彰行的不止是常之远的孝道,也是维护天下人的公义!”

程灵晒然道:“如此说来,那常家老妪打死儿媳,也当免罪了。这不是孝道吗!”

杨帆正色道:“这不是孝道!程氏娘子与这老妇比起来年轻力壮,可是这老妇将她活活打死,她可曾反抗过?她已经尽了孝道。程氏娘子被打死后,她的丈夫和儿子可曾举告?他们没有,所以他们也尽了孝道。

举告者何人?坊间百姓是也!常家老妇刁蛮冷厉,明明是奸人作祟,儿子品行低劣,却无端迁怒于贞淑温良的儿媳,将她活活打死,激起众怒,由坊间百姓告至坊正、武侯处,再由坊正武侯告至洛阳府,这是义,天下之义!”

杨帆说到这里,提起丹田之气,将他的结案陈词最后一句远远地送了出去,便是散布在抄手游廊里的衙差公吏们都听得一清二楚:“法律若不能鼓励道德行为就不是善法,法治若不能鼓励道德行为就不是善治!据此,本官以为,常之远无罪!”

程灵沉声道:“我大理寺反对!”

赵久龙也勃然道:“我御使台反对!”

“那就没办法了!”

杨帆把手一摊,摆出一副兵痞的架势,说道:“既然三法司各执己见,这三司会审看来也是没有结论了。那就……具事陈奏,呈中书门下,由宰相们定夺吧!”

“喀喇喇……”

天空中适时响起一声秋雷,为杨帆这句话,打上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注解。

※※※※※

“唉!”

宰相苏味道手中拈着笔,在半空划了半天圈,终于无法落笔,于是搁下笔,又换了另一只手托腮,继续一声长叹。

“唉!”

侍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内侍笑道:“苏相公,你怎么一直唉声叹气的呀,可是牙疼了么,要不要奴婢请太医院的人来为相公诊治一下?”

苏东坡的这位老祖宗脾气好的很,身边侍候的小太监们都不怕他,有时还会与他说笑几句。

苏味道苦着脸道:“不是牙疼,是头疼啊!三法司这场官司,打来打去,推到我老苏面前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宰相里边,苏味道分管的主要是司法口儿的事,因此三法司会审没有结果,这件案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杨帆、程灵、赵久龙各执一词,一个判无罪、一个判死罪、一个判减刑,可把这位“文章四友”之一的大才子给愁坏了。

小内侍好奇地道:“相公是有大学问的人,难道还断不了这样一件案子?”

苏味道连连摇头道:“说的轻巧,这里边,有律法、有礼教、有公义、有道德、还有人情世故,派别之争,就算来个活神仙,也是断不明白的。”

小内侍趴到公案边上来,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道:“那么相公以为,三法司的判决中,谁的意见最好?”

这一问,可问倒了模棱两可苏味道,苏大宰相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暗忖道:“依着大理寺的意思判常之远死罪,那就要得罪御使台和刑部。而杨帆身后,还站着梁王武三思,不妥。再者,此事已民怨沸腾,潘君艺自有取死之道,岂可叫常之远偿命呢?

依着刑部的意思判常之远无罪,那就得罪了大理寺、御使台,他们后面还站着魏王武承嗣,这也不妥。

依着御使台的建议减刑呢?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满意,再者,李相已经交待下来,切不可叫御使台借由此案东山再起,重新掌握权柄,以防酷吏再度横行。所以御使台的判决不能用了,那就只有无罪和死罪可以选,然而不管怎么选都要得罪人呐……”

小内侍看他越想脸揪得越厉害,已经快要揪成一只包子,忍不住掩口笑道:“相公不是常说,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就好了么,那就和稀泥呗。”

苏味道愁眉苦脸地道:“和不得,和不得呀!这件事儿就是三法司理论不清,才推到我老苏这儿,我若模棱两可,还往哪儿推去,难道还能推到皇帝面前去么?”

这句话一出口,苏味道突然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小内侍见他眼神发直,面无表情,仿佛中了邪似的,不禁有些害怕,赶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紧张地问道:“相公?”

苏味道眼珠错动了一下,忽地笑容满面,从桌下抽出一只匣子,笑眯眯地塞给那小内侍道:“哈哈!你很不错!来,吃点心!”

小内侍吃吃地道:“苏相公,你怎么啦?”

苏味道和蔼地摸摸他的脑袋,说道:“相公没事,你吃点心吧,相公出去一下!”

苏味道说完,把那份三法司的陈词笔录揣进大袖,便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

武成殿上,武则天看完了三法词的议罪笔录,对苏味道:“宰相这是要让朕定夺吗?”

苏味道沉声道:“当然不是!”

这位仁兄在同仁和下属面前可以宣扬“模棱理论”,但是在皇帝面前,是绝对不会表现的自己没有主见的。

武则天疑惑地道:“那么,苏相的意思是?”

苏味道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这桩案子,御使台的折衷之策是不可取的。陛下一向宣教化,明国法,有罪就是罪,无罪就是无罪,各打五十大板、模棱两可地和稀泥,这怎么可以呢?”

一向最信奉模棱哲学的苏味道居然……

上官婉儿听了苏味道这番义正辞严的话,饶是她正紧张地盼着结果,以便知道是否对郎君有利,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的嘴角勾了勾,又赶紧抿住。

武则天点点头,道:“嗯!折衷之策不可取,那么,苏相以为,这常之远是有罪还是无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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