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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这日登上顺天楼,楼内摆满了各种珍奇文物,奢华至极,其身边随侍有房玄龄、长孙无忌、萧瑀、陈叔达、王珪、温彦博、魏征等人。李世民入楼后坐定,让唐俭去唤颉利。
颉利无精打采上了楼,只见他神情委顿,失去了以往的跋扈飞扬之色,见了李世民赶忙屈身行礼。
李世民说道:“免礼。颉利,我们自便桥盟约之后,算来近四年时间。遥想当初你号称百万精兵,缘何败亡如此之速也?”
颉利低头不答。
李世民手指楼内珍宝,说道:“颉利,朕今日见你并非满心喜欢,心中其实很替你悲哀。这些年,你从中土索走多少珍宝?然珍宝没有穷尽的时候,你看,这里还有满楼的珍宝,可惜你再也拿不走了。你眼中只有珍宝没有其余,这正是你将偌大一个汗国折腾得覆亡的原因。”
颉利嘟囔了一句:“你们中土有句话,叫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到了现下这个地步,我无话可说。”
李世民立起身来,义正辞严斥责道:“你无话可说?朕却有话说。你即位时间不长,却犯下了五项大罪:一者,你藉父兄之业,不思创业,不思守成,反而纵逸淫虐,此为你亡国的根本原因;二者,你数与我国相盟,动辄违背;三者,你恃强好战,暴骨如莽;四者,你纵骑毁我庄稼,掠我子女;五者,前时我宽宥你罪,意图存你社稷,然你拖延不来。此五罪仅犯其一,即可将你斩杀。”
颉利被解入京城之后,自知罪过太大难逃一死,早已麻木不仁。他听了李世民的话,心里并不害怕,淡淡说道:“我有罪当斩,并不乞求活命。唯我那些流离失所的族人,请求陛下妥为安顿。”
李世民心中暗暗赞道:颉利说出这番话,还算有点硬汉本色。他又复坐下,缓缓说道:“你知罪就好,然朕并不斩你。知道为何吗?你自从渭水便桥盟约之后,并未大举入侵,使我边境保持相对安定。仅从这一点,朕就免了你的死罪。”李世民口里这样说,心里却不这样想。他所以免了颉利的死罪,有更深的用意。颉利虽暴虐失尽民心,然他为东突厥大汗多年,许多突厥人依旧视其为首领。若将其斩首,势必引起突厥人的心绪波动,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颉利原来抱定了必死之心,闻听李世民免了自己的死罪,毕竟有求生的愿望,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第二日,李世民授颉利为右卫大将军,并拨给住宅,留住京城。
李世民将李靖晾了数日,方才单独召见。李世民此时颜色稍和,言辞也很亲切,他说道:“上次那件事儿,朕让你思过,可有什么结果?”
李靖顿首道:“陛下那日责臣,很是应该。臣御军无法,使皇上蒙羞,唯望皇上降罪。其实皇上的心意,处罚并非首要,是想让臣从心底里觉悟,以从严治军,使大唐之军成为纪律严明之威武雄师。”
李世民微笑道:“药师兄这样说,朕心甚慰。你御军无法,确实有罪。然朕这些日子细细想来,隋朝时史万岁大破达头可汗,而隋文帝却有功不赏,反而因其他小罪将其斩首。朕却不然,今天要录你之功,赦你之罪。”
李靖顿首道:“谢陛下宽宏之恩。”李世民又道:“还有一件事儿。如晦逝去,尚书右仆射的位置就空了下来。朕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觉得你是最佳人选。你文武全才,还需到如此重要的岗位上为朕办事。”
李靖连连推辞:“臣现为兵部尚书,已感觉吃力。尚书右仆射总理军国大事,职责甚重,臣没有经验,恐怕难以负担,请陛下另择他人最好。”
“药师兄,记得你以前说过,人非生来就会打仗。同样,人非生来就能理政。我心已决,你勿再推辞。至于兵部尚书一职,我想让侯君集继任。魏征曾说过侯君集有相者之才,也该让他历练一番了。”
李靖听到要授侯君集为兵部尚书,他张嘴想说些什么。然想了想,话终久没有出口。
李世民察言观色,问道:“药师兄莫非有什么话要说吗?侯君集能否胜任兵部之事?”
李靖斟章酌句:“侯君集跟随陛下多年,还是有相当才具的,应该能胜任兵部尚书一职。只是……”
“药师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对了,我让你经常教授侯君集用兵之法,可侯君集前些时向我埋怨你并不全授。由此来看,你们两人之间并不是十分和谐,你教授时未尽全力,则责任多在你了。”
李靖听说侯君集背着自己告御状,颜色未改,淡淡说道:“侯君集所言为实,兵法中一些隐微之处,臣确实未加教授。现在中原无事,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他想求尽臣术,是否心中有隐微之处呢?”
李靖的话说得委婉,然李世民能听出来这样的含义:侯君集心存异志。
但李世民压根就不往这方面想,哈哈一笑道:“人若溺于一事,往往求深穷究。侯君集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还是药师兄多心了。若依此推理,药师兄识军机之隐微,莫非也心存异志吗?哈哈,我却从来没这样想过。”
李靖躬身道:“陛下明察秋毫,臣万万不能及。”
“嗯,此事就这样定了。如晦临终之前,还念着安顿突厥之事。药师兄,你及早到任,我们还要好好把这件事儿议一议。”
数日后,果然一纸诏书授李靖为尚书右仆射,侯君集为兵部尚书。这日,李世民来到政事堂,与众宰臣们商量安顿突厥之事。他们刚刚谈了几句,李世民觉得人数太少,不能听到广泛的意见,遂让人去唤身兼学士之人。
人们得知今日的议题,觉得事关重大,先是沉默片刻。
李世民让温彦博搬来一沓疏奏,随手翻检了一下,说道:“如何安顿突厥,已迫在眉睫,一些臣子已想到此节,纷纷上疏陈述个人意见。这里面,李大亮、窦静、李百药等人说得比较全面。温卿,你择要给大家读上一读。”
颜师古现以中书侍郎兼职学士,他仔细听了疏奏中的意见,首先说道:“陛下,臣以为李大亮、窦静等人说得有理。想那突厥之人豺狼心性,饱则飞去,饥则附人,恍惚来去无常也。臣以为可使他们仍居漠南,但要分散其部落,以弱其势。对其中族群较大之酋长,可以妻以宗女,以固其心。”
房玄龄当即不赞成:“颜先生此话,又走到老路上了。当初隋文帝就是这样做的,结果呢?成就了一个强盛的东突厥汗国,为祸中土数十年之久。今天若继续这样做,焉知数十年之后会不会又出现一个汗国,这就为后世埋下了隐患。”
群臣连连点头,觉得颜师古所言不为高招。萧瑀说道:“戎狄之性,犹如禽兽。其穷困之时,神情哀怜,像隋文帝不能察其本性,拨出富庶之地让其居住,以致酿成大祸。玄龄说得对,这样的事儿今后不可再为之了。”
颜师古仍旧不服气,他起身走到放有奏疏的案前,从其中取出几本,略略翻了一下,说道:“这些奏疏经过中书省的时候,我逐本翻阅,见其中大部分人的意见,要将这些突厥人尽数迁入中原,分其部落,使他们散居各个州县,然后教之以耕织,化胡虏为农民,将塞北之地空虚。这样的做法,实际是采取了强制同化的措施,不顾突厥人的生活习俗,容易酿成大变。且塞北空虚,即使突厥人不在这里居住,亦挡不住其他部落来此游牧。依我看,这种做法并不比我的意见高明。”
话说到这里,已经现出了辩论焦点所在:一是如何妥善安置突厥人;二是塞北历来为北方游牧部落袭扰中土的根据地,须防患于未然。
房玄龄叹了一口气,说道:“塞北之地不可轻视啊,若处置不好,又成祸乱渊薮,就枉费了这番征战工夫。想秦始皇一统六国,终对塞北之地无计可施,只好筑起了一道长城,试图将夷狄挡在长城以外,是为无策;至于汉武帝,虽派卫青、霍去病征讨匈奴,且连连取得大捷,然毕竟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亦为下策。皇上今日让我们在这里议论,就是想找到好法儿,对以往的做法不可简单仿效。”
李世民坐在一边,认真倾听群臣的议论,并不插言。
魏征立起身来,说道:“突厥世为我国寇盗,为百姓之大仇。若将他们散入中原,极易引起冲突。房仆射,我们固然不可简单效仿前朝政事,然隋文帝当初安置启民可汗的法儿,有其合理的地方,只要将其散入漠南,稍加管理,以我国强大的国势,谅其难成气候。”看得出来,魏征极力赞成颜师古的意见,坚决不同意将突厥人散入中原。
王珪这时插话道:“将突厥人散入中原会引起各方冲突,若将他们归入漠南,毕竟鞭长莫及,极易有变数。唉,这两种法子各有所长,然也有极大的缺陷。”
温彦博以前作为唐朝的专使,多次前往东突厥,熟知突厥人的习俗,这几年又为朝中重臣,视野上相当开阔。他自从入堂一直认真倾听别人的意见,默默地在那里思索,未发一言。看到大家在那里争执,分成主内迁和主外流两派,他的思路渐渐明晰起来,于是站起身道:“诸位已经说过了不少,彦博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这时插进话来:“要说众卿对突厥的熟悉程度,首推温卿,再一个就是唐俭了。温卿,你大胆说吧。”
温彦博受到了李世民的鼓励,朗声说道:“陛下,臣之主意是汲取各方面所长,力求稳妥。”他将脸转向众人,接着说道,“突厥人习惯在草原上游牧,若将其迁入内地,强制为农民,就乖违物性,非存养之道也;另若将其流入漠南,放任不管,就失于简单。所以彦博以为,可以依汉时将匈奴置于五原塞下的故事,保全突厥部落,存其土俗,将其置于定襄周围。这样有两个好处:一者是充实了塞北空虚之地,可以成为漠北至中原的一个缓冲区;二者,亦示我朝对其无猜忌之心。我这样说,并不是简单模仿隋文帝的做法,须有诸项措施辅之。第一,要将其部落依地域分离开,依我国州县制度设立机构,由其首领领之。在其上,设立都督府,由朝中派人任都督,就近管理。第二,选各部落首领入京为官,以其为质,约束其部落不可轻举妄动。”
温彦博的主张与别人不同之处有三:一是保留突厥习俗,使其相对集中居住在朔方至定襄一带的区域内,由各部落首领任州县长官,实行区域自治;二是不将其流入大漠,朝廷就近加强管理,设置都护府统领各自治州县,以加强与中央的联系;另择其首要者入京为官,以羁縻其部众;三是对突厥人采取教化的手段,采取渐进的方式使之与内地人逐渐融合,避免民族间容易发生的矛盾。
众人听温彦博说出这样一番主张,大多数人认为该法比较稳妥,暗暗点头。李世民问李靖道:“药师兄,你刚刚与突厥人交过手,温卿所言还算妥当吗?”
李靖每到大庭广众的地方,往往沉默寡言,话语不多,与其在战阵上叱咤风云的架势反差极大。他今日听了众人的议论,也觉得温彦博的主张最全面且稳妥,要知打一仗毕竟是一时的事情,打仗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要想让地面上长治久安,须有稳妥的办法安抚之。他见李世民来问,急忙奏道:“陛下,臣以为温令所言是最好的主张。”
那边的魏征忍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向李世民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李仆射的观点,其实温令刚才所言,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