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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远来借宿,为何借住我家?无非一个缘字。些许酒饭,又算什么,你若拿银子给我,分明是打我的脸。”
汉子之妻也劝道:“客官也许不知,以前也有人借宿,我家男人从未收过钱。”
中年汉子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你到方圆打听打听,凡借宿客人从未付过钱。我若收了你的银子,不唯是你瞧不起我,就是周围的乡邻,也会将我看扁。你若钱多,尽可将其抛入江水之中,莫要我看见。”
何吉罗见他们夫妇态度真诚,显非作伪,遂拱手道:“我因不知此地风俗,就有些唐突了。好了,我将这些银子装起来,对你们的盛情招待,只好记在心里了。”
中年汉子又现笑脸,说道:“这就对了,你自此向北,若再错过客栈借宿他家,切莫再掏银子了。你今日碰上我脾气好,还算万幸,若遇到脾气坏的,定会劈头盖脸给你来上一顿。好吧,客官,时辰不早了,你赶快上路,今日不要再错过客栈了。”
何吉罗向这对热情的夫妇躬身相谢,然后认镫上马,绝尘而去。他行在路上一直在想,莫非昨晚上遇到了一对豪爽义气的夫妇?为了求证此事,他这天晚上故意错过客栈,随便到路边找了一家农户借宿。这晚上他遇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样热情招待他,一样不收银子。到了现在,他方悟不是遇到特别之人,而是民风如此。
何吉罗见了尉迟敬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尉迟敬德正在寂寞之时,听到他如此的际遇,感到有滋有味。两人在中堂边喝茶边聊天,不觉天色已黑,何吉罗起身告辞,说要赶回“波斯居”歇息,明日再来。尉迟敬德一把拉住他,大声唤来小夫人整治酒菜,急切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有许多话儿要说。那‘波斯居’是个什么破烂去处?不要再去住了,你先在我宅中权住一段。一来我们可以聊天,二来我要为你物色一处宅子。你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有我尉迟恭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我都能替你搞定。”
何吉罗见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他见尉迟敬德询问自己今后的生计,遂答道:“小人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小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最好。”
尉迟敬德爽朗说道:“好呀,不是还做你的香料买卖吗?不妨,你若没有本钱,我先替你垫上;你若想找门路,不管是宫中或者宫外,我尉迟恭亲自领着你去叫卖,看他们谁敢不买我的面子!对了,你今后不许自称小人,也不许称我为大人。我们上次已经结拜为兄弟,今后我呼你为兄,你呼我为弟。你若再乱了称呼,我定然不愿意。”
何吉罗急忙改口:“为兄的今后听从兄弟吩咐。”
“这就对了。娘子,赶快上酒,今晚我要与何兄大醉一场。宝琳儿呢?让他出来,陪我们喝酒。”
是夜,两人放开肚量,放盏痛饮,他们的酒量都很大,一直饮到夜半时分。
此后数日,两人互相叙说各自别来详细。何吉罗听说了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之变过程,倒很平静,待他听了李世民这些年的执政方针,不禁大为震动,叹道:“以静制动,乃至天下大治。我在京城多年,经历过数任皇帝,能够短短数年之间,取得如此成绩,仅此一人而已。”
尉迟敬德的叙述中不免夹杂有自己的看法,待何吉罗得知了他被圈禁的原因,不禁感叹万千。他一开始惧怕尉迟敬德的火暴脾气,不敢劝说,待后来谈话越来越投机,胆子渐渐壮了起来,这日试探着劝说道:“尉迟兄弟,皇上对你,真是仁至义尽啊。”
尉迟敬德这些年自恃大功,傲视同僚,数被李世民训斥,现在听何吉罗这样说,不自觉地瞪起眼睛,吼道:“何兄,你也以为都是兄弟的不是?”
“尉迟兄弟,为兄一直是做生意的,唯图其利。若以买卖眼光去看待你与皇上之事,皇上实对你宽宏之极。你助皇上取得玄武门之变胜利,其中的许多隐秘你知晓最多。兄弟夺宫并非光彩之事,何况当今皇上并非长子,他有许多短处捏在你的手中。记得上古之时,有句话叫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现已登位,有许多臣子可以依赖,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功臣,他满可以找个借口将你杀掉。你要知道,这若是一笔生意,你已经没有可用之处,该是舍弃的时候了。”
“胡说,皇上岂是这等无义之人?”
“对呀,正是因为皇上有义,你才保全至今天。尉迟兄弟,为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错在兄弟呀。你想想,一场盛宴被你搅散,一个皇族之王被你几乎打瞎,皇上对你没有其他责罚,仅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换了另外一个皇帝,能容你如此胡闹吗?”
何吉罗又点拨他道:“皇上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无非让你想通此事。你若真正想通了,且主动找皇上认错,我看自明日起就可解除圈禁。”
何吉罗见尉迟敬德不语,又接着劝道:“为兄听了你转述朝中的景况,觉得皇上还是偏爱旧臣的,像房玄龄、杜如晦为其左右臂,即使像魏征、王珪等昔日的仇臣,他们能为今日的朝廷出力,皇上一样用他们。由此可以看出,皇上固然记着旧臣以前的功劳,更希望他们再立新功,继续为朝廷出力,方得欢喜。尉迟兄弟啊,为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若是还以这种状态硬抗,总有一天,皇上会忘了你的。我问你,皇上就是不治你罪,而是不管不问将你晾在一边,你能受得了吗?”
这句话让尉迟敬德大受震动,拱手道:“何兄,我听你的话,明日就找皇上请罪,不知皇上能允我出府吗?”
“能成!你明日一早先写一道折子,派人送往宫中,若皇上果然召你,事儿不就成了吗?”
第二日,尉迟敬德写了折子,让人急急送往宫中。人走之后,尉迟敬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一直到了午后,方有一名太监来传旨:“皇上有旨,召尉迟敬德即刻入宫。”
尉迟敬德大喜,一拍大腿,向一直陪同自己的何吉罗道:“何兄,事情果然成了。”
何吉罗微笑道:“见了皇上,你只要能以诚恳打动他,则万事大吉。”
李世民正在太极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说尉迟敬德候在宫外,他眼皮未抬仍旧直视奏章,说道:“宣他进来。”
尉迟敬德疾步进入殿来,趋至李世民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陛下,罪臣尉迟敬德来谢罪。”
李世民依旧看着奏章,并不抬眼看他:“你来谢罪?你有何罪呀?”
“臣居功自傲,妄自尊大,将陛下宽宏及同僚相让视若不顾,连连惹下祸端,实在是抹黑了皇上的脸面。陛下多次训诫臣下,然臣愚顽不能体察皇上圣心,实在是猪狗不如,自今以后,臣定当痛改前非,谦虚为人。”说完,尉迟敬德哽咽起来,将头伏在地面上,肩头连连耸动。
“谦虚为人?你有此觉悟,很好。”李世民眼光离开奏章,边说边立起身来,然后慢慢向窗前踱去。
李世民凝望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以前随我身侧,何等勇猛,何等直率,怎么到了朕即位之后,你的性格就大变了呢?且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想起往事,我实在痛心。你这些日子在家思过,我这些日子每每想起你,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尉迟敬德哽咽道:“臣……臣……实在该死,竟然让陛下分心。”
“你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尉迟敬德依言立起身来,就见其脸上的泪道沾上了地上的灰尘,成为一条黑道,模样实在滑稽。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与我说话?你去净面后再来。”
尉迟敬德依言到一旁净面,返回后垂手站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接着教训道:“敬德,记得我曾说过你几回,都是当时好一阵子,时间长了又故态复萌。你是小孩吗?缘何如此没有记性?你今日不要答应得爽快,过些天再反复。敬德,我告诉你,今后同类的话题,我不会再说你了。”
尉迟敬德心里一紧,觉得果然印证了何吉罗的预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不敢再反复,若再犯出事儿,就请皇上砍了臣的脑壳。”
“起来吧。朕不会砍你的头,你立有大功,朕不会诛杀功臣。”
尉迟敬德慢慢爬了起来。
李世民挥手指了一下殿侧的椅子,说道:“敬德,我们一同坐下。唉,想起以前征战之时,我们之间何等亲密,无话不说。我当了皇帝,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今天我有空闲时间,我们就在这里闲话一回。”
尉迟敬德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操心的都是大事,确实分身乏术。臣等看着皇上操劳的样子,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嗯,天下之事,以国事为大,关乎天下黎民啊。敬德,你以前有大功,然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堆上不动,须知你居此官位,就有一份责任。你食的是百姓之禄米,还要替天下之人尽心。”
“臣今后痛改前非,力求尽心尽职,不负了皇上的期望。”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敬德,我知道你的脾气,靠你自己居家苦思冥想,难以转过弯来。你今日主动找我忏悔前事,莫非这些日子以来,像玄龄、无忌和段志玄他们多次去劝过你吗?”
“他们一开始确实劝过,奈何臣的脾气不好,他们来了臣就与他们吵架,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怎么到了最后反而省悟了?”
“臣所以省悟,实因近日来了一名故人,他诚恳劝说臣,终于使臣回了心意。”
“故人?此人是谁?”
“皇上定然还记得这位故人。还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史万宝派人来刺杀臣。惜其奸计未成,就是此人从中起了作用。”
李世民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一名波斯人,你与他结拜为兄弟,并将乌骓马赠送给他。”
“皇上圣明。确然就是此人,他名为何吉罗。”
“他逃出长安之后,这些年隐居何处?”
“何吉罗为避灾祸,倒是想了一条好计。他先走向吐谷浑,然后奔往吐蕃,在那里隐姓埋名至今。”尉迟敬德简略地把何吉罗的遭遇说了一遍。
“吐蕃?我听唐俭说过,近年来,吐蕃在那雪域之地势力渐大,想不到兴旺如此。”李世民说完,暗自沉吟。
尉迟敬德说道:“这其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要靠刻木结绳来记事。何吉罗求取一封过所关文,竟然还要何吉罗自己用中土文字写成。陛下,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然,古人与今人之智力,其实区别不大。孔夫子生于千年之前,然其一部《论语》,后人从未超越过。由此来看,只要吐蕃有能人,其没有文字不算什么,可以短期之内造出来的。唐俭仅对我说过吐蕃大概情况,其详情如何,毕竟没有何吉罗亲历所观准确。像这位弃宗弄赞,年仅弱冠,而其功业超过其先祖数倍,不可忽视呀。还有那位禄东赞,其居于边鄙之地,殷勤打探外境之事,其志不小。敬德,你回府后,明日带同这位何吉罗到鸿胪寺,让他将吐蕃的风土人情详细说上一遍。”
“臣遵旨。”
“何吉罗愿意为官吗?他若有意,就让他到鸿胪寺谋一差使。”
“此人性好商贾,依旧想做他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