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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夫人裴氏带领家人跪迎在大门以内,李世民让他们平身,然后直奔魏征的寝室。
李世民与魏征这对君臣许多年来一直争辩不断,然其私下里接触并不多,魏征隔些时日向李世民进献一些自己亲手酿成的酒,仅此而已。像魏征的宅第,李世民就从未登过门。李世民今日进入魏征府门,眼见如此重臣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宅第中,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待进入魏征的寝室,只觉一股因潮而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抬头向上看,就见屋顶甚矮,乌黑的房梁与黑黢黢的屋顶浑然一体,显示此房年数已久。李世民见此情状,扭头问裴夫人道:“魏卿许多年来一直居于此房吗?”
“回陛下话,自武德年间起,拙夫与贱妾一直居住于此。”裴氏怯生生答道。
“没有其他宅第吗?”
“没有。拙夫多次说过,有屋居住即可,何必多费钱财。他所得陛下赏赐以及自身俸禄,除留下一些够日常开销以外,皆周济了他人。”
李世民叹道:“魏卿身为上品官员,其俭朴如此,委实令人可叹。承乾,朕授魏卿为太子太师,固然想让他授你以微言大义,如此俭约之本性,你亦要感之习之。”
李承乾躬身答应。
李世民复对李承乾道:“朕见殿中省近日欲修缮两仪殿之偏殿,你代朕向其传旨,让他们罢修偏殿,将那里的土木砖石移入此宅中,为魏卿营造宅第。让他们日夜监工,五日内必须营造而成。”
裴氏见李世民下旨为己造房,急忙伏地辞谢道:“陛下洪恩浩荡,贱妾心怀感激。然拙夫一生俭素,请陛下了其心愿,收回成命才好。”
李世民示意魏征之子魏叔玉搀起裴氏,感叹道:“魏卿为良臣,又有如此识大节的贤妻,可谓相得益彰。裴氏,朕知道你的心意,然魏卿现为郑国公,太子太师,官至极品,若继续居此陋室,朕之颜面何在?你毋庸多言,带朕去见魏卿吧。”
即日,殿中监接旨后,由将作大匠阎立德带领一应人员入魏征宅中,现场画图,木石砖瓦诸物络绎不绝地运进来,五日后,果然改造成一座明亮宽阔的宅院。
一道低矮的屏风挡在魏征的榻前,众人绕过屏风即看见昏暗光线下躺在榻上的魏征。因居处狭窄:裴氏让魏叔玉撤去屏风,并亲手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李世民坐下。
魏征显然是听到了李世民与裴氏刚才的对话,他那张浮肿的脸上老泪纵横。其上身微动一下欲向李世民行礼,然因此牵动了大腿的伤处,脸上顿现苦楚之色,哽咽道:“陛……下,臣宅中肮脏,何劳陛下来探望?”
李世民伸手按住魏征的手臂,说道:“魏卿,你有伤在身,不可大动。”
李世民又让裴氏取来一块方巾,亲手揩去魏征脸上的泪水,故作轻松道:“魏卿,你我君臣交往多年,你每每直言诤谏,不畏逆鳞,实为一铁骨铮铮的汉子。朕印象中从未见过你落泪的时候,难道现在久卧病榻之上,就生出了一些妇人之思吗?”
魏征眼中又流出眼泪,言道:“臣今日落泪,还是感于陛下圣恩。臣一生得陛下赏赐无数,所以未置新宅及添置家什,缘于臣觉得人有此种房屋居住,比起黎民百姓,已然幸甚。贱内刚才所言,亦为臣之心声,就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愿终老于斯。”
“罢了,朕一直对你言听计从,此次你就听朕一回!朕刚才说如此做是为顾朕之颜面,然你一生为国劬劳,难道就不该在好一点的宅子中居住吗?此为朕之旨意,亦为朕之赏赐,卿勿再推却。”
魏征眼泡浮肿,用无神的眼光凝视着李世民那熟悉的面庞,心想如今天下兴旺,自己却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再替朝廷出力。想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又涌出泪花,变得模糊起来。
李世民留心观察魏征的神色,知道他心中难受,遂宽慰道:“魏卿,算来你腿伤之后已有月余,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两个月,你的腿伤定会痊愈,不用太多忧心了。”
魏征摇摇头,伸出手臂让李世民观看,说道:“臣腿伤事小,最难者是全身浮肿。如手臂之上,轻轻一按,即可现出大坑。”李世民闻言用手指在其手臂上轻轻一按,只觉其皮肤顿失弹性,手指按处果现一坑,许久方复。
魏征继续言道:“陛下,臣略懂医道,知道人过六十之后,最忌浮肿。臣知道自身已来日不多了。”
李世民叹道:“魏卿,你一生最难得的是明白事理,然也受累于太明白。你居此卧榻之上,难道也要穷究深索吗?朕劝你,人孰能无病,又焉知不能病愈?你此时最好相信良医之能以及药石之功,其他虚妄之想最好糊涂一些。”
魏征知道皇上在宽慰自己,遂微笑不语。
李世民又殷勤探问了一番,然后起身离去。李世民走出寝室之门,回顾李承乾道:“承乾,你代朕向太医署传旨,让他们选尽天下良医,用最好的药石来医治魏征之病。”他又嘱咐李安俨道,“安俨,你这些日子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然后守在这里,每日将魏征的情况禀告于朕。”
两人躬身答应。
随后,太医署之人络绎不绝穿行于魏征家门,朝中大臣闻知魏征病重,也殷勤前来探望。五日后,阎立德将新宅院修缮一新,魏征被移入正寝居住。这里明亮洁净,室内阔大,较之以前所居,不啻天上人间。
李安俨日日向李世民禀报魏征的状况,李世民更是将太医召来询问医治的情况。
李世民训斥太医令道:“朕听李安俨来报,说魏征经过这些日子医治,并未见好,全身浮肿似乎又加重了。魏征年岁才六十多,其身子一向没有多大毛病,如此小病你们都收拾不住,是不是太不尽心了?”
太医令答道:“陛下,魏太师此病非同一般。民间有谚,人上了岁数最怕穿靴戴帽。魏太师全身浮肿,非是饥饿所致,实因其内部机理所累。臣等用药,不敢下得太重,仅使其内服外敷一些消肿散淤药物而已。”
“如此说,魏征身子难以大好吗?”
“陛下,魏太师得此恶病,靠药石难以维持。臣算着日子,至多再维持月余而已。或许,魏太师吉人天相,依靠自身毅力使病魔离去,亦未可知。只是此种机会甚少,非有奇迹难现。”
李世民听明白了太医令的意思,叹道:“依你所言,魏征大限将至,靠人力是勉强不来的,是吗?”
太医令低下头,等于默认。
李世民想起薛收、杜如晦之逝,摇摇头,又叹道:“难道好人不长寿吗?朕得心应手的人,怎么就相继撒手西去了呢?罢了,你去吧。好好派人守在魏征身边,精心为之医治,不要让魏征感到一丝异样。”
太医令答应后离去。
想起这样一个人不久于人世,李世民心内十分不舍,然又无可奈何。他沉思良久,让太监去唤太子前来,然后一同去魏征府中探望。
李承乾近些日子的心情甚好,缘于父皇在太子之位上不再有别样心思,像父皇正月初五踏雪时的那一番话,以及此后多带领自己出外,表明了父皇永固自己太子之位的决心。又如魏征病重,牵动了君臣及百姓之心,父皇让自己的心腹李安俨留在魏征府中充为特使,更显得父皇对自己不同一般的眷顾。如此,就可以彻底地打击李泰等人夺储的心思。
李承乾走在路上,依旧是恭顺的模样,殷勤说道:“父皇,儿臣每隔两日,必去魏太师府上探望一番。”李世民神色漠然,随口答道:“很好。魏征为你师傅,古语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此做,也不枉了朕多年对你的教诲。”
“儿臣眼望魏太师那难受劲儿,心里实在不是味儿,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世民看了李承乾一眼,觉得他说此话有些矫情。也难怪,人若对他人有了成见,恶感挥之不去。
说话间,他们就到了魏征府前。李世民抬眼一望,见其府中人流穿行不息,这其中有太医署的太医及取送药者,还有来府中探望的官员,他们见到皇上的仪仗,急忙到路边跪下。
李世民进入府内,一眼就瞧见那座新起的寝堂,其心中叹道:魏征来日无多,如此好房子,恐怕也难以住上几日了。想到这里,他深悔自己未及早来魏征府上瞧上一瞧。
新寝堂较之原来的低矮寝室明亮许多,魏征躺在榻上,其面貌自然更加清晰。魏征此时正躺在榻上沉睡,听到动静缓缓地睁开眼睛,矇眬间见皇上又来探视自己,顿时一激灵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无法起身行礼,口内说道:“陛下,国事忙碌,何苦您来探视魏征?”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形貌,魏征本来面目就比较丑陋,现在脸上又浮肿一圈,其面貌变得更加不忍久看。李世民故作轻松道:“朕临朝之时,难见卿面,就有若有所失之感。这会儿闲暇无事,就让太子相陪来瞧瞧你。唉,朕这么多年听惯了你的言语,乍一听不到,甚觉不习惯呢。”
裴氏让李世民坐于榻前的椅子上。
魏征听此言,咧嘴一笑,吃力地说道:“陛下,臣这些日子躺在榻上,将跟随陛下当臣子的日子想了一遍。臣无德无能,唯以直言触君,竟获陛下赏识重用,实在幸甚。臣自知此疴难愈,即使现在死了,能得陛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今生。”
李世民摇摇头,眼角里涌出泪花,责怪道:“瞧你,一生以直言敢谏朕也就罢了,如何来诅咒自己的身子。你若轻轻松松走了,难道让朕在世上思念你,这样才为你的心愿吗?”
“臣不敢。”魏征见李世民动了真情,不敢再说生死的话题,遂岔开话题说道,“陛下,臣多年来或面奏或上疏,其言激烈,其义太切,陛下曾经恼怒过臣吗?”
李世民思索了一下,反问道:“卿以往诤谏之时,为何不想想朕闻言会不会恼怒?”
“臣当时未想过,若再细想,恐怕谏言再难出口。”
李世民脑海中晃过无数个魏征进谏的场面,其所谏事体多为直揭疮疤,且不分场合当着众人之面以激烈的言辞说出。多少次,李世民曾凝视着魏征那让人生厌的丑脸,心想一刀将你杀了,岂不干净?然为了国家大计,只好忍气吞声,此后逆来顺受,竟成习惯。李世民想到这里,悠悠说道:“若说朕不恼怒,那是虚话。朕若想做一位享乐的皇帝,岂容你在身边生厌!可是呀,朕想的不是自身享乐,而是想祚运长久,如此逆耳忠言,也只好听之信之了。魏卿,国之兴衰在于君王一念之间,朕阅古来往事,想那些为了一己之欲的昏庸之君,不听逆耳之言竟致亡国,有此鉴戒,朕岂能再蹈覆辙?”
李世民又微笑说道:“魏卿,你以往诤谏之时,若用语柔和一些,朕更乐于接受。你想呀,朕若是糊涂之人,再柔和的谏言也不难听进。你每每弄得朕不好下台,为颜面计,这样做不是更好一些吗?”
魏征叹道:“臣也想用和风细雨之言,只是怕陛下不能警醒啊。”
李世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看出他对魏征累累犯颜不能释怀。也难怪,人之本性乐于看到他人对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为凡人,岂能免俗?
李世民斜眼见魏征长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征道:“魏卿,叔玉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