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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看出他对魏征累累犯颜不能释怀。也难怪,人之本性乐于看到他人对己俯首帖耳,李世民亦为凡人,岂能免俗?
李世民斜眼见魏征长子魏叔玉在一旁侍立,遂向魏征道:“魏卿,叔玉至今尚未订婚吗?”
“没有。犬子年岁尚小,臣想让他多历练一番,再谈婚姻不迟。”
“嗯,朕今日来,还想与你商量一件事。衡山公主到了适嫁的年龄,朕想让她嫁给叔玉,你以为如何?”
皇帝将公主许给大臣为媳,对臣子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李世民现在欲将衡山公主嫁给魏叔玉,对魏家绝对是极大的恩典。他这样做,自然是想安慰病中的魏征,也是对魏征一生忠言相谏的一种恩赐。
魏征自然明白这种含义,他有心接受,但还是推却道:“公主金枝玉叶,若嫁入魏门实在委屈。臣感激陛下如此洪恩,还请陛下休了此念。”
裴氏也急忙带领诸子向李世民拜伏。
李世民不悦道:“魏卿,你莫非怕公主入了你门恃宠而骄,不服管束吗?自王珪始,公主入了夫家即是夫家之人,朕一概不干涉。”
李世民提起王珪,还是缘于其子娶公主的故事。王珪之子王敬直,娶李世民之女南平公主为妻。其时,公主自恃身份,入了夫家不向公婆行礼。王珪以为不可,决定要改改规矩。那日南平公主入门,王珪与其妻就位而坐,让南平公主执巾行盥馈之礼。李世民闻王珪此举,不怒反赞。此后,凡有公主出嫁时,到了夫家皆要行此礼。
魏征见李世民发乎真诚,遂不再推辞,言道:“陛下圣恩浩荡,臣唯有感激涕零。叔玉,你代为父向陛下叩谢吧。”
魏叔玉模样生得不英俊,学识也算一般,不料因为父亲的缘故,竟然成为驸马,无疑是凭空里掉下一张大馅饼来。他喜出望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向李世民叩拜不已。
李世民让魏叔玉平身,复微笑对魏征道:“如此,婚姻六礼还要完成。你卧床不便,可让裴氏主持此事。”他又转对李承乾道,“太子,你衡山妹妹之事,就由你传旨太常寺与魏家通禀了。”
裴氏当即跪伏谢恩,李承乾也依言答应。
李世民父子辞别魏府,起驾回宫。李世民入宫后走下辂车,李承乾不解地问道:“父皇,衡山妹妹尚小,儿臣又看那魏叔玉非是俊朗博学之人,将衡山妹妹嫁给他,是否有些委屈?”
李世民不正面回答,悠悠言道:“魏征为国呕心沥血,其功劳巨大。他现在病卧榻上,朕心伤其病,除了招其子为驸马,朕实在想不出能用别物来赏赐他。”
李世民说罢不再理会李承乾,慢慢地踱入殿中。
这样又过了月余,李世民始终记挂着魏征的病情,日日让李安俨和太医令禀报魏征的病情。这日晚间,太医令和李安俨匆匆来报,说自今晨起,魏征开始气息短促,目光变得黯淡无神,其大限之日也许就在这几日。
李世民虽有心理准备,然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急切问太医令道:“朕让你们遍寻海内外良医,用尽天下最好的药石,竟然难让魏征的性命多停留几日吗?”
太医令答道:“臣等竭尽全力,不敢有稍许懈怠。然魏太师久病之后,已呈衰竭之象,非人力能够挽救,臣等委实束手无策。”
李世民长叹一声:“安俨,人之生命走到尽头,须使其心境保持安静为要。如今药石对魏征无功,可否请来佛家为其祈福,或者觅来道家仙丹缓其痛苦?”
“陛下,臣也想过此节,曾与魏太师家人议过此事。奈何魏太师向来不信鬼神,其家人深怕请来佛道之人会惹起魏太师震怒,此事只好作罢。”李安俨说道。
“不信鬼神?是了,魏征确实这样。也罢,你们速返魏征府中,时刻关注其动静,若有事及时向朕禀报。”
两人答应后离去。
李世民抬步向殿外走去,跨出殿门,只见黑色的夜空中,月亮、星星皆隐去,剩下的只是看不见的凛冽的寒气在空中肆虐。李世民抬眼向西南方望去,那里也是一片黑漆漆的颜色。可以想象到,浑身浮肿的魏征正躺在其宅中榻上苟延残喘,李世民想到这里,脸上愈显阴沉。
李世民在殿外呆立良久,由于寒气侵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边太监劝说时辰已经不早了,让他入殿歇息。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古人曾说过人定胜天,然天不与便,奈何?”
太监又问道:“皇上今晚欲让哪位娘娘侍寝?”
李世民摇头,他今晚实在没有这个心思。他步入殿内,走到后面的照壁前,就见魏征的《十渐疏》赫然列于左前,睹物思人,想起魏征生病之后,再也没有片言奏来,心中不禁一阵落寞。他在照壁前观摩了一会儿,然后背着手在殿内踱步数圈,不觉夜阑更深。太监又小心翼翼让他安睡,他方才入寝殿沉沉睡去。
恍惚间,李世民感觉自己还是在朝堂之上,但奇怪的是座下没有群臣。李世民抬头向殿门外瞧去,只见外面颜色依旧黑沉,他恍然大悟,想来是自己来早了,群臣还在待漏院里等候。然按照规制,群臣应该先入殿堂之后,自己方才入座呀。他扭头欲寻通事舍人,想斥责他何以如此糊涂。可是遍视殿内,也是空无一人,他大喝一声:“来人呀。”
就见殿门影影绰绰迈入一人,他身材矮胖,其行动步履是李世民非常熟悉的模样,却是爱在朝堂之上当面诤谏的魏征。
李世民大喜,说道:“好呀,还是魏卿最为勤谨。你瞧,这帮该死的东西,竟然孤零零地把朕丢在这里。”
魏征躬身施礼道:“陛下,此非别人之错。是臣魂归地府之时,特来向陛下作别。”
李世民观察魏征的面貌,只见其脸上浮肿尽消,恢复为平时的形貌,不禁大喜,说道:“魏卿,你现在浮肿全消,恢复旧日之貌,看来身体已然大好。朕早就对你说过,吉人自有天相嘛,你又说些没来由的话,干吗呢?”
魏征伏地叩拜道:“臣容貌丑陋,且言语可憎,然陛下能识臣一片忠直之心,待臣以殊恩。古来今往,有臣之殊遇者,唯臣一人而已。陛下,臣之将离,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向皇上再奏一遍。”
李世民观魏征此时的言状,与以往在朝堂之上进谏之时没有什么二致,遂放松身体,说道:“魏卿请说。”
“陛下即位之后,导人诤谏,克制己欲,从而一展新朝气象,取得天下大治。如此文治武功,臣以为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追根溯源,皆是因为陛下胸怀博大、从善如流之缘故。”
李世民微笑道:“魏卿,朕听你说些逆耳之言,觉得非常自然。听了这些颂扬之词,且出自你口,朕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陛下,此为臣衷心之言。然人之欲望发乎天成。陛下盛名之下,今后乾纲独断,外人其实难挽其弊。臣前些日子基于此节,书成《十渐疏》上奏陛下,伏望陛下慎始慎终,如此则为天下之福。”
“魏卿如此说,实乃老生常谈。朕所以导人诤谏,无非想让他人匡正朕自身之失嘛。”
“如此道理,想秦始皇、隋炀帝心中也很明白,然口说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
“朕知道。你日日在朕身边,恰似一面镜子,可以时刻照见朕之失处。朕对你言听计从,如此就可少一些错误。”
“臣还有一思,是想陛下为不世的英主,可保盛世的继续。然人之寿命毕竟有限,陛下百年之后,如何保证祚运长久,须早为筹措。”
李世民沉吟道:“依卿所言,太子承乾难为大国之主吗?”
“陛下以前曾说过,将国家之安系于一身,实属危难。臣以为,君主贤明能使国安,而君主庸陋则国家覆亡,实为莫大之弊病。陛下欲使国运长久,须使国家制度能匡正君主之身,再使重臣能修正君主之行,方为正途。”
“完善制度,精选良辅,朕知道了。”
魏征再拜道:“陛下,臣说完这几句话,得偿心愿,即当永诀。”
李世民刚才与魏征对话,宛似平时光景,压根没有什么异样。他听到“永诀”二字,顿时呆了,惊问道:“魏卿,我们君臣相契多年,何来‘永诀’之语?你这样说,定是朕有地方对不住你了?”
“臣大限将至,想起陛下圣恩,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陛下一面。陛下待臣以赤诚,臣敬陛下以忠直,今生今世,臣感激不尽,来生来世,臣若有福分,定继续做陛下的臣子。陛下,五更将至,臣阳世时辰已到,恕臣拜别了。”魏征说完,又深深向李世民一拜,然后转身化作烟云,倏忽不见。
李世民大惊,起身欲扯住魏征。他到了魏征刚才跪伏的地方,只听魏征辞别的语言犹绕梁不尽,然人迹已空。他不禁大急,快步奔向殿门,大喝道:“魏征,不许走!你敢违抗朕之旨意吗?”
然门外犹黑漆漆一团,没有任何人影。他如此一着急,就此从梦中醒来。
李世民在榻上一响动,掌灯宫女急忙拨大了灯捻,室内亮堂起来。李世民用手在眼上抹拉了一把,方才明白自己在寝殿内休息,而非在朝堂之上,遂问道:“什么时辰了?”
掌时宫女道:“陛下,时辰刚交五更。”
李世民顿时忆起梦中魏征之言,他一跃而起,说道:“快、快,更衣,备车。”
很快,李世民穿衣起床,然后匆匆向殿门走去。那里,一辆辂车已停在门前,一列仪卫也肃立在其后。随后,只听车声辘辘,伴随着一重重门的开合声,皇帝銮驾五更起行,直奔魏征宅第而去。
车到了魏府门前,李世民飞身下车,就见其府内灯火闪烁,人影幢幢显得很是忙碌,隐隐地就听其室内哀声一片。李世民边走边想:“莫非魏征真的辞世了?”
李安俨和太医令迎上前来,他们跪伏拜道:“陛下,魏太师经急救无效,刚刚辞世。”
李世民惊呆当地,泪流满面,颤声道:“魏卿,你果真离我而去了?”
已经哭成泪人似的裴氏和其儿女听说皇上到此,挣扎着前来迎候。李世民不顾礼节,径自奔到魏征的榻前,只见一张白布蒙在榻上。他伸手揭开白布,赫然露出魏征那张如白纸似的脸,李世民轻声唤道:“魏征,你为何如此自私?你把要说的话向朕说了一遍,朕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缘何听都不听就离朕而去呢?”言讫大哭,伤心不已。
皇帝亲自到臣子尸前告别,极为罕见;而在臣子逝去的第一时间来到榻前,恐怕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遭儿。裴氏及其儿女看见皇上如此伤心,免不了又陪着落泪一回,其落泪之余,心想皇上如此做,实为亡人的莫大荣耀。
李安俨及太医令跪伏奏道:“陛下,夜来风寒,若再加痛哭,恐怕伤了龙体。”
李世民见满屋之人皆跪伏一片,遂说道:“都平身吧。朕如此心伤魏卿,非为他一生为朝廷出力,非为他对朕忠直,实为他五更之时,犹梦中与朕相会,其恳切言语犹在耳边。朕醒来即速来这里,结果还是晚来了一步。”
李安俨禀道:“陛下,魏太师临终之前,臣守在其身边寸步未离。其弥留之际,口中曾三次吐出‘皇上’二字,观其情状,似以未见到皇上为憾。”李世民顿时泪流满面,说道:“许是心诚所至,魏卿的魂灵飘飘荡荡,竟然与朕梦中相会。魏卿,你的这番心思,朕完全知道了。”他又转对裴氏道:“魏卿已逝,徒悲无益。都起来吧,好好地为魏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