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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战时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过密信给袁公,我想将军你心里有数。将军你掌管袁营防务,就算你自承未曾预闻密信通达,别人又怎会放心,——以后您在曹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呐。岂不闻‘错杀之憾,胜若错失’?”
这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胁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细说,张郃也会明白。我看到张郃的皮肤上开始沁出汗水,便开口劝慰道:“不瞒将军说,我这次来,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这件事办好了,曹公便会将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届时那些写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将军也就解脱了。”
极端小心之人,意味着极端注重安全。只要抓住这一点,他们便会像耕地的黄牛一样俯首听命。张郃思忖片刻,终于对我赔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无言,知无不言。”
根据张郃的说法,在袁营与曹营之间,并不存在一条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况下,是曹营里的人秘密遣心腹出营,半路被巡防袁军截获。这是件极其危险的差使,即便逃过了曹营的哨探,也经常被袁军误以为是敌人而杀死。侥幸及时表明身份没死的,会被带去张郃处,人羁押起来,密信转呈给袁绍。直到袁绍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杀或放。
张郃的责任是送达,但没有权力拆开信件。他如果私拆,别说袁绍,郭图第一个就不放过他。所以送的是谁的信,里面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道。
“巡防会有每一次送信的记录吗?”
“这是极机密的事情,中军或许会有保存,但我没有。”张郃苦恼地回答,仿佛这是他的错。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时间送过什么样的密信吗?”
张郃摇摇头,军中事务繁重,谁都不会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我估计也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忽然眼睛一亮:“您刚才提到,那是大部分情况下,就是说还有例外喽?”
“嗯,是的,有些极少数情况,还有回信要送回去。这时候就需要巡防的人跟随信使,以防止被我军误伤。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吸引曹军哨探的注意,让信使顺利溜回去。”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回信,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我搓动手指,觉得触到了一丝光亮,还有什么事情比刺杀曹公更重要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
“一次。”张郃毫不犹豫地回答。琐碎的普通密信,他也许没什么记忆。但这种需要护送回信的特例,一定留有深刻印象。
“什么时候?”
“九月十日。”
果然是在曹公遇刺之前。我连忙追问:“你还记得信使的相貌或者声音吗?”张郃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用黑布裹住了脸,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我还想再问问细节,不料帐篷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响起卫兵的阻拦声和一阵大声的叱骂。很快卫兵败下阵来,脚步声接近了我们这顶帐篷,随即门帘被掀开。
闯进来的人是个中年人,整张脸是个倒置的三角形,下巴像一把尖削的锥子,一看就是相书上说的刻薄之相。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张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哼,叛徒。”张郃大怒,不顾风度地站起来,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
“别把老夫和你相提并论。尔等是见风使舵,岂能比得上老夫逆水行舟?”中年人得意洋洋地捋了捋山羊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就是任峻?”
“是的,您是?”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很快曹公就会奏请天子,封我这位官渡的大功臣高爵上职,起码两千石以上——你就先称呼我为许大夫吧。”
许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道。
第六章 杀意
许攸如今可是个大名人。曹公最艰苦的时候,曹营的人都呼啦啦地往袁绍那里跑,可这位许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连夜从袁绍那里投奔了曹公。听说曹公当时高兴得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出来迎接他。
偷袭乌巢的计划,就是许攸向曹公提出来的,这才有了官渡的大胜。所以他看不起张郃,又自称是大功臣,实在是无可厚非。
“许大夫,我们去您的帐子里谈吧。”我看了一眼张郃,不想太刺激这位投诚者。
“也好,我那里毕竟大一些,卫兵也少一些。”许攸临走前还不忘讽刺一下张郃,张郃气得面孔发紫,却无可奈何。
到了许攸的帐篷里,我恭敬地坐在下首。许攸吩咐下人端来一壶酒和两个酒樽,夸耀道:“曹公军中,酒是违禁之物。这酒还是从袁本初那里缴获的,曹公赏赐给我,所以请随意饮用。”
他已经开始用蔑视的口气来称呼袁绍了。我暗自感慨,然后恭维了几句,双袖一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香冽辛辣的液体从口腔流入胃袋,让我整个人的精神都微微一振,不愧是产自河北的好酒啊。
“你找我有何事?”许攸问。
我把来意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许大夫您当初在袁营里,是第一谋士,河北军政所行,无不出自您的谋划。所以我想幕府之事,询问您再合适不过了。”
许攸喜欢恭维,那么我就多奉承几句好了。果然,这几句话说出来,许攸的面孔欢喜得似乎开始放光,连连举杯劝酒。我趁热打铁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您可曾与袁公商议过关于曹营密信的事?”
关于我的问题,许攸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傲慢如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惜刚才已经夸下海口,他现在恐怕已经不好意思找借口推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张郃还容易影响。
“呃……这个问题嘛,很敏感,相当敏感。”许攸开始打起官腔。
“是啊,所以若非您这样身居要职之人,是没办法知道详情的。”我敲砖转脚,不容他反悔。
望着我的逼视,许攸只得道:“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密信偷偷送来给袁本初,数量太大,所以几个谋士——主要是我和郭图、辛毗几个人——轮流审看,只有特别重要的,才会送到袁本初那里去最后定夺。”
“您递呈过类似的信件吗?尤其是木牍质地,涉及曹公人身安全的。”
“没有。”许攸有些赧然,他刚夸口说自己参与了袁绍的全部机密。但他很快说道:“我记得每一个写密信的人的名字,你要一份名单么?”
“那个就不必了……”我有些失望,“那您有没有听别的幕僚提及过?”
许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用指头点了点太阳穴:“郭图郭文则,这个讨厌的家伙曾经有一次跟我炫耀,说袁本初答应他,等打下许都捉住皇帝以后,就封他当尚书令。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吹牛,反驳说曹军尚在官渡,你就做起春秋大梦,实在可笑。郭文则只是冷笑,丢下一句话说曹贼克日必亡。”
我心中一动,那封木牍上写着类似的话:“克日必亡。”看来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特别的联系。
现在事情有些眉目了。曹营里的这位神秘人向袁营送了密信,由张郃的巡防部队转给郭图,然后再转给袁绍。袁绍看完以后很重视,专门回了一封,让张郃护送信使回曹营。紧接着,这位神秘人就唆使徐他前去刺杀曹操。
“您是怎么从袁营跑来曹营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到。许攸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我先对袁军巡防说要去视察,然后绕到官渡以南,快马加鞭,从你们的后方随粮车进去,表明身份,你们的卫兵自然就会送我去见曹公。”
“为什么要特意绕到南方呢?”
“废话!”许攸毫不客气地教训道,“袁、曹两营对峙,中间地带只要有会动的东西,容不得你说话,不是被袁军弓手射死,就是被曹军的霹雳车砸死。不绕行就是死路一条。你这小吏没见过阵仗,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
“绕到南方就安全了吗?”
“那当然,南方多是运粮队,警惕性要差一些。”
听了他的话,我微微露出笑意。我也许没打过仗,但说到粮草运输,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他这段描述对我来说,提示已经足够多了。
“对了,您对张衡的《二京赋》可有什么心得?”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许攸没料到我会忽然问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曾经在家兄府上读过,不过已经记不得内容了。”
“是啊,在这个时代,谁还会去背那样的文章。”我回答。
从许攸的帐篷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觉得十分疲惫。我从乌巢赶回官渡,马不停蹄地调查了一整天,身心俱疲。目前的调查还都是在外围兜圈子,不过包围圈已经收紧,逐渐接近曹公想要知道的主题了。
此时满天星斗灿然,我把怀里揣着的木牍取来把玩,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奇妙感。次日这里就要拔营,曹公即将接管整个中原大地,成为不可撼动的霸主。
假如徐他能够成功的话,那么这一切将完全颠倒过来,袁本初将率领大军南下许都,而我则会变成张郃那样的投降者,或者在某一场战斗中殉死吧。就像刚才许攸在醉酒后嚷嚷的那样:“蠢材们,如果没有我,你们就都沦为阶下囚了。”
有时候,整个历史就取决于一个人在短短一瞬间的举动,这可是董狐、司马迁和班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正沉醉地想着这些事情,从不知何处的黑暗里射出一支飞箭,刺入我的胸膛,把我整个人向后推去。
第七章 幕后之敌
当箭尖触及到我胸膛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然后整个人仰倒在了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救了我一命的是曹公的司空印,这枚铜制符印成功地挡住了箭矢的突刺。
我在黑暗中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个不知名的杀手一定在潜伏在附近,观察着这里的状况。如果我贸然起身,恐怕就会招致更多的冷箭。
“是意外吗?”
我很快就否认了,在这种没有蜡烛的黑夜里,杀手还能准确地射入我的胸口,一定是处心积虑观察我的行踪才下的手。
“看来我的调查,惊动了一些人。反过来想的话,应该已经快接近真相了。”
我躺在地上,又是郁闷、又是欣慰地想。如果杀手就此罢手离开还好,如果他想摸过来检查尸体,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的格斗水平不高,很可能会被杀手“再度”杀死。
这时远处有微弱的光芒闪起,是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走过来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等到士兵靠近,我从地上抬起头来,表明身份,吩咐他们把光源拿得远一些,然后让四个人围住我。这样那个在暗处窥视的杀手,便拿我没有办法了。
我就这样回到了帐篷,发现许褚居然在等我。他看到我受了伤,大吃一惊,连忙剥开我的衣服检查。好在司空印卸掉了大部分劲力,胸膛除了淤青以外倒没什么别的损伤。许褚让侍卫取来军中常用的活血老鼠油,给我揉搓了片刻,我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用来射我的箭。”我递给他一根箭矢。刚才那箭被我挡住以后,掉落在脚边,被我偷偷捡了起来。
许褚拿起来检查了一番,把箭杆拿给我看,一脸认真地说:“这根箭矢是袁绍军的。”
“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这些东西在我这外行人眼里都长得一样。
“你知道,弓弧和箭长必须相匹,否则准头会变得很差。为了防止射过去的箭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