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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奔出门去,见徐嬷嬷已经气冲冲地上了小船,和一名来清理垃圾秽物的下奴一同离开了湖心苑。
深衣在湖边,摸着微肿的脸颊破口大骂:“翻了脸更好!惹恼了姑奶奶我,就大闹靖国府,你们还敢把我怎样了不成!”
长到这么大,还从没向谁屈膝下跪过,更别说挨打了,真是便宜了这徐嬷嬷!
正打算回房睡个回笼觉,忽见已经远去的小船上升起一股青烟,下奴和徐嬷嬷先后倒了下去。
这又是唱哪一出戏?
深衣拔出插在水中的竹竿,水上白鸟一般滑向那小船。
下奴和徐嬷嬷周身完好无损,却已气绝身亡。
除了徐嬷嬷手上有烧伤痕迹,别无异样,甚至连中毒之后嘴唇发乌、口鼻出血之类的迹象也没有。
莫名其妙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走到哪儿,人死到哪儿么?
深衣目瞪口呆。
“把这丫头抓起来!”
五虎抓勾上小船,拽到岸边,深衣骤然意识到自己成了这起命案的最大嫌疑人,纵身要逃,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四个武艺高强的精壮府卫一拥而上,将深衣反剪双手压倒在地。饶是深衣修为不浅,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束手就擒。
“你杀了奴儿和徐嬷嬷?”
“不是!”
“谁?”
“不知道!”
“上刑!”
深衣大惊失色,万没想到这些府卫说用刑就用刑。
眼睁睁看着十指被活活掰开,两副拶指夹上了去。她心中惧怕,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然而那些府卫身强力壮,将她死死按住。
深衣嘶声叫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动用私刑!”
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被用上拶刑,屈打成招这种事情,竟然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绳子一收,痛楚猝不及防,她“啊”的一声大叫。
虽不是娇生惯养,可从小到大,父母佑护,兄姐关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奴儿和徐嬷嬷就死在你面前,说,他们怎么死的?”
“……不……知……道……”
绳子再收,十指连心,那痛楚直冲脑门,海浪般袭向四肢百骸,剧烈得她心都在颤抖。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仿佛下一瞬就要呕出血来。
那绳子越拉越紧,雪白的手指开始发紫、渗血,深衣疼得死去活来,哆嗦着唇,颤声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知。”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如你所愿!拿鞭子来!”
深衣怒目而视,咬唇死不屈服。
这才知道何为江湖险恶,不是仗着一身功夫,就能随心所欲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难不成,今天就要枉死在这里了……爹爹……四哥……谁来救救她……
那鞭子竟沾了盐水。
一鞭上身,深衣险些疼晕了过去!
“头儿,先别!陌少那个疯子,把湖心苑烧了!——口口声声要这个丫头!”
深衣挣着头,模糊的泪眼向湖心望去,只见浓烟滚滚,果然是着了火!
“陌少蓬头散发地,拿着火把在苑中发疯,说让他的丫头找徐嬷嬷要些白米煮粥,怎的这么久还不回来。——头儿,方才仵作看了,奴儿和徐嬷嬷身上没伤,也不像是中了毒,恐怕真不是这丫头干的……莫不是中了邪了?我看要不还是先放这丫头回去?那陌少如今丧心病狂,连房子都敢烧,万一真闹出什么事来……”
深衣看到陌少时,素白衫子随意系着,长发漆黑凌乱,显然起来了也没梳理,脸色苍白而阴郁。
然而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陌少是这靖国府中唯一可信任依靠之人,见到他,竟像是见了亲人,一腔委屈涌上心头,之前一直忍着的眼泪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陌少阴冷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后面的府卫身上,一刹间声音拔得尖厉凶狠!
“你们想饿死我!”
“你们所有人都想要我死!”
“洒什么水!烧得干干净净,岂不合你们心意!”
“滚!”
双目赤红如狼,状似癫狂,极是骇人。
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雪白袖口上星星点点的鲜血。
那些府卫之前极横,见到陌少这副模样,一个个竟不敢说话。他们浇灭大火匆匆散去后,陌少癫意忽收,脸色冷若寒石。擦净了唇边血迹,扯着长绳,转身回房。
深衣蓦地明白,他是在装疯。
☆、谁伺候谁
院中又只剩下了深衣一个人。
朝阳驱散清晨的飘渺雾气,野艾绒绒叶片上露珠晶莹,水泽的清新气息湿润了鼻尖儿,好像又回到了在琉球玉山的日子。
她忽的特别想念玉山的家,想念爹娘,想念哥哥姐姐。
用袖子擦了擦脸,她默默地走进陌少的屋子。
屋中孤冷,昨夜的浓郁药味缠绵不去。
陌少的轮椅在洗脸架旁边,左手拿着棉布巾,在及膝高的小铜盆里浸湿了水,挤干,听见她进来,动作微有一滞,却未回头。
深衣垂目看着自己紫肿不堪的双手,轻轻道:“谢谢。”
陌少棉布巾探入右袖中,缓缓擦洗,漠然道:“我烧我的苑子,和你没什么干系。”
深衣讶然:“可是你救了我啊?”
陌少冷冷道:“不是救你,是教训你。”
“我不明白。”
陌少道:“若是救你,在你下水之时我就会放火。”
深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陌少单手将小铜盆慢慢挪到腿上,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放上架子。
“没有第二次。”
他径直入了净室,深衣近前看那小瓶,透明琉璃,其中有黄澄澄的菜油一样的东西,隔着木塞,仍溢出腥苦气味。
陌少出净室时,发已经梳顺,依旧没有束起。换了一套深蓝色的袍子,缁素领子挺立紧致。如若不是那没有半点血色的冷白面颊,他几乎就和这幽暗的房间融为一体。
这身打扮和昨日大相径庭。
昨日那身白衣是大家子弟的燕居常服,今日这件,不过是件普普通通的庶人衣衫。
深衣心中升起不平之鸣:莫家人待他,好生刻薄。
只是这身简简单单的衣衫,一洗他昨日的阴柔之气,看着似乎又顺眼许多。
“你怎么还在这里?”
语气中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责难,深衣负气道:“我不是你的丫鬟么?不是要至死不离开你一步么?”
陌少面色忽然沉下来,“我用不着你伺候,拿好药,出去。我的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以后不许进来。”
深衣鼻尖一酸,赌气抬起双手,“我怎么拿!”
她听到外面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入苑。之前瑞儿说过,这里隔几天会有人送蔬粮过来。她心中委屈又气愤,却不敢再造次。
很想大砸一通桌椅瓶罐来发泄。可惜这苑子里什么都没有——大约都被陌少砸光了。气郁之下,恨恨道:“大少爷的药金贵,奴婢用不起!”转身便走。
身后陌少忽道:“回来。”
深衣气呼呼的,毫不理睬。
什么主子奴婢,去你奶奶的。海道上的人,谁见了自己不恭恭敬敬叫一声朱五小姐,你当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有少爷脾气,我还有小姐脾气呢!切!
哐啷一声,房门自动关上。
窗上本就有帘子,这下房中更是光线黯淡。
陌少又道:“过来。”
声音沉沉的竟是极好听。
深衣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根棉签出来,药油在他膝上。
他这是……良心被狗吐出来了么?
“我一只手不大灵便,你上来些。”
这声音有些蛊惑,温温的带点沙哑,听在耳里像舌尖儿上的砂糖化开。深衣眼巴巴地看着他,依言将受伤的双手抬到他左手边。
他低着头,墨发丝润如雨。眼睛修长秀丽,三褶眼皮,十分的精致。如漆笔描过的眉干净利落,斜斜掠入发鬓,却无丝毫凌厉。
棉签蘸了药油,落到深衣指上,羽絮样轻。清凉的感觉登时弥漫开来,消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疼痛,薄荷冰片一般沁入心脾。
深衣喉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这药真是太好了。
走的时候一定要找陌少要几瓶。
擦到两指间的重伤处,陌少似是抬得久了,手上有些酸软无力,不受控制地搐了一下。棉签触到血肉模糊处,深衣疼得叫了一声。
“疼?”陌少止了手,抬眼问她。
“好疼……”深衣眼泪汪汪的,“你……你轻点。”
“你张开些。初时有些疼,忍一忍就好了。”
“嗯……”深衣向来吃软不吃硬,他既是温言劝慰,她也没有什么不听话的道理。顺从地五指大张,方便他涂抹药油。
他突然待她这么好,竟感觉有点受宠若惊呢——等等,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奴颜婢膝的想法!
陌少这般专注神情,令深衣看得有些出神。
他的手很是好看,指甲平整干净。袖子里外是两重清冷颜色,平展无文,愈发衬得他腕如纨素。
她练武受伤,常是大哥三哥帮她上药。只是印象中大哥三哥从来没像陌少这般轻柔细致过。
其实陌少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内心其实还是很好的吧……
“还疼么?”
深衣摇摇头,“不疼了。”看着他深潭一般的漆黑眼眸,吞了口口水润了润发干的的嗓子,小意补充道:“很舒服……”
陌少闻言,浅浅地眯起眼眸,似笑非笑的样子。
深衣见他难得的似乎有些好情绪,自己好像也受到了鼓舞,暗地里撺掇:笑一个,你倒是笑一个啊!
门边忽的一声轻响,陌少眉宇忽冷,厉声喝道:“东西放下就快滚!”
深衣吓了一跳,只觉这陌少真是喜怒无常,变脸如翻书。屋中的气氛又冷下来,深衣讪讪问道:“你……好些了吗?早上看你还是咳血。”
陌少淡淡道:“会好。”
“腿还疼吗?”
陌少神色阴沉下来,塞上药瓶塞子,只当没听到。
深衣有些委屈。方才他对自己还是好言好语,一转眼又冷淡了。
这大约就是他的性格……手伤了,船图一时半会也没法画,恐怕与他还有好些日子相处,得慢慢习惯才行。——就像二姐养的那只脾气不大好的波斯猫儿,只要顺着毛摸,就是一只乖宝宝。
这般想着,深衣又兴奋起来。
驯服陌少?真是听起来大胆又刺激啊!
陌少:“你傻笑什么?”
深衣下意识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却被陌少拦住。
“一日之内,不要乱动,不要沾水。”
深衣脸上狡黠神色一闪而过,“那,我明天还来找你上药?”
“自己上。”
深衣鼓嘴道:“我自己上不了嘛。”
撒娇这把戏,对他老爹是百试不爽,他多少应该随一点吧?
“这药名唤‘三生’,一用消肿化瘀,二用去腐生肌,三用除瘢复原。”
看来她这双手很快就可以再用,这药果然不一般。他之前被打成重伤,想必就是用了这种药。不知这药是否真的像他说得那样不留疤痕?他生得这么好看,身上有疤岂不是很煞风景?……呃,她又想哪里去了……
“我背上还有伤……”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自己会好。”
听得出来陌少已经非常之不耐烦。
不过自己有腿他没腿,能把自己怎样?
一只蚊子哼哼哼。
她爹教她,做人要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想她爹追她娘亲追了七八年呢,她朱深衣是发誓要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怎能随便放弃?
深衣甩甩乱蓬蓬的头发:
“那我今天呢?梳头怎么办换衣服怎么办吃饭怎么办净手怎么办洗澡怎么办?”
陌少忍无可忍,扯了把头顶的绳子,房门轰然大开。
“谁在乎你这些?滚出去!”
看到他手中抖出的鞭子,深衣才悚然想起她是来靖国府做丫头的,而她的主子,正是眼前这个据说虐死过好几个丫鬟的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