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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睁了下眼,“按症……开方。”眼有锐色地盯着王继先。
王继先叩头,“臣谨遵陛下之意。”皇帝的病因他怎敢捅出去?——皇帝饶不了他,宰执们也饶不了他!
他躬身退出内殿,抹了把乌幞帽下的汗水,在侧殿里按症状病因开了药方,吩咐医生拣药煎药。
约摸半个时辰,药煎好了。赵构先进了一碗百合莲子粥,服药后便又躺下,问张见道时辰,吩咐康履宣布今日罢朝。
今日是初十一,官员们清明休假已结束,虽然不用升常朝,但侍从官以上要在崇政殿面君。
听闻“天子不豫”,两府宰执都大吃一惊,立即同入大内问安。
众臣才入福宁宫的寝殿,便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但见殿内的窗牖都紧闭着,殿内四周还升了螭虎大炭鼎,正往外蒸腾着热气。空气很窒闷。
康履见宰执们的神态,就忙解释,“官家怕风怕冷,所以烧了炭炉。王院判说,要保持殿内暖和。”
宰执们走近榻前,便见御榻前也摆了四五个炭炉,火光明晃晃的,热浪滚滚,御榻前还围着锦幔,一重一重的,密不透风。
众臣嘴角都抽了一下,走到榻前时背心已热出了一层汗,脑门也冒出汗来,隔着炭炉向御榻拱手长揖行礼,“臣等恭请圣安。”丁起问道:“敢问陛下圣体可安?”
“朕……尚好。”赵构在锦幔里哆嗦。
丁起陡然目现厉色,转头瞪视康履和张见道,喝斥,“还不张幔?”
康履和张见道都哆嗦了一下,宰执有权察知天子病情,内宦胆敢阻挠、隐瞒的杖毙都有,二人赶紧上前卷起一重重的锦幔。
众臣抬眼望去,便见皇帝拥着几床锦缎厚被,面色一片青白,活似冬天被冻僵了的模样。
“陛下!?”宰执们都惊骇了。
“无,妨。只,是,冷。”赵构强抑着不打哆嗦失态,说话一字一字的。
众宰执面面相觑,丁起、叶梦得、胡安国、范宗尹相继关问了几句,便行礼退出寝殿,坐到福宁宫的前殿,吩咐康履将御医传来问询。
不一会,王继先满头是汗地从煎药房去到前殿,向两府宰执行礼,垂手恭立。
“陛下病情如何,是何病因?”丁起开口。
王继先脑门上直窜汗,说:“陛下昨日肝阳上亢,急火攻心,臣先开了平肝补肺之方……”
胡安国陡然打断他,“胡说,陛下分明是阳虚畏冷之症,怎会是肝阳上亢?”
其他几位执政都点头,皇帝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阳虚症:脸色苍白,极度怕风怕冷。
大宋的文臣都通晓几分医理,盖因本朝历代皇帝重视医药之学,上行下效,文臣也以通医为时尚,范仲淹曾道“不为名相,则为名医”,欧阳修、王安石、曾公亮、富弼、韩琦等名相名臣都参加过古医书的官修校勘,苏拭、沈括、陈尧叟等都有个人收集的医方著述,苏颂还亲自著有药典专著……殿中这几位宰执虽然谈不上通明医理,但晓得个三四分还是有的。
胡安国因常年用药,久病成医,比起其他同僚又多懂几分,他质疑的喝斥顿时让王继先又冒出汗来,紧着回道:“禀相公,陛下的脉沉弦滑,这是体有热邪的脉象。外在症状看似阳虚,实则是热邪伏体,体内有热毒。”
范宗尹瞪眉不信,“陛下冷成这样,怎会是有热?”
有热,应该是高烧面红,怎会冷得青白哆嗦?
范宗尹瞪王继先的眼神只差没斥出“庸医”二字。
王继先汗水流下眉毛,也不敢擦汗,解释道:“热邪在里,会阻碍气血周转。陛下的热邪集在中焦,就将气血全部逆在中焦,气血无法到达四肢和体表,便会觉得冷。”
众宰执听明白了。
丁起问:“开了何方?”
王继先赶紧从袖中拿出药方呈前去。
内侍接了呈给宰相。
丁起道:“念。”
内侍应诺一声,念了起来。
众宰执听完后神色都有些不定。
“生石膏?”胡安国提起其中一味药,“这可是大凉之物。”
王继先道:“陛下热邪在里,需得用清凉泄热之药,若用温补之药,便如火上浇油了。”
众臣虽然觉得王继先的辨症用药听来有理,但亲眼目睹皇帝那般景况受到的惊震太大,一时不敢断然下决定。
丁起道:“兹事体大,宜会诊而定。”
众执政都点头。
胡安国便提了一人,“医官院的院判已在,应再传太医院提举。”
胡安国这几年的身体一直是太医院的太医在调理,虽然没有根治,但大大减缓,对太医院的医术颇为信任。尽管皇帝因萧有涯与卫希颜交好而对萧有涯门生掌持的太医院有芥蒂,但胡安国认为萧有涯门下无论医德医术都是能够信任的。
范宗尹跟着点了一人,“再传医官院的院丞。”
医官院的院丞是季安,在入官前是杭州本地十分有名的大夫,不是萧有涯的门生。
丁起几人互相看一眼,都同意了。
便令内侍传人。
御内医官院在宫内,太医院却在宫外——丁起吩咐内侍用宫车去接林莒,直入大内,皇帝病情不容耽搁。
宰执们也没在殿里枯坐干候,议起今日要议的一件政事。
王继先在侧殿里候着。
一刻钟后,季安到了,被内侍引入侧殿。
待内侍出去后,王继先沉下脸来,“季院丞,一会可要小心说话。”
王继先并不担心季安与林莒辨症,皇帝的病症和开方他都是有把握的,唯一担心的是这两人从皇帝的病症上看出病因来,尤其季安,同在御内医官院,虽然皇帝医案向来是王继先把持着,但难保季安没有怀疑揣测。
季安拢着官袖坐在椅上,气质淡然安静,就如一副淡淡的水墨画,给人一种尘嚣皆静的感觉,他抬了抬眉,语气也是淡淡的,“季某愚钝,王院判的话,可否说得明白些?”
王继先气得噎住,这话就是不能说得明白,只得搬出皇帝来警告他,“官家可不喜欢多嘴多舌的。”
季安语气仍是淡淡的,“医者看疾,只说疾。王院判有何可担忧的?”说着合上眼不理他了。
王继先气得呲牙。
两刻钟后,提举太医院事林莒到了。
林莒与王继先不对付,彼此见面,都没好脸色。
王继先原是太医院的御医。当初建炎立朝为精简部署,将以前的太医局和翰林医官局合二为一,设太医院,统管医政、医药、医学教育和太医选拔,对内廷、朝臣疾病以及军旅、学校、民间疾疫派遣医官治疗,并掌御医职事,故有时也被称为医官院。后来,赵构对卫希颜生忌,便对林莒也信不过,遂重置翰林医官院,掌御医职事,之后因为“翰林”成为翰林学士院的专属,又改名御内医官院。王继先与林莒不和,医术精湛又会小心侍奉,赵构便看中了他,从太医院提出来当了御内医官院的掌院。而王继先因得了皇帝信重,在林莒面前也就一扫以前的卑下之态,趾高气扬起来。
林莒不待见王继先,便是不喜此人的心性处事,徒有医术而无德行,心内甚鄙之。
两人之间的罅隙且不提,三人进前殿入见宰执后,便往内殿看诊。
寝殿内热如夏目。
赵构躺在锦被里微微哆嗦,对宰执们擅作主张很是不快,但又无从拒绝会诊的提议,何况,冷成这个样子,就算他信任王继先的医术,也需求个稳妥。
林莒先上前诊脉,又察了皇帝面色,便退到一边不语。季安诊完后,也退下。
丁起便问:“陛下症状如何?”
林莒道:“陛下是热邪在里,不能达表,乃至发冷。”
季安点头,“臣辨脉亦是如此。”
这二位说的与王继先一致。
众宰执都缓下面色来。
丁起将王继先开的药方递给二人,问是否需要增减用药。
林莒看完后递给季安,说道:“若治陛下热邪之症,此方是合适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膳食上还得注意,不要再用燥热之物,如海参粥,苁蓉汤,鹿茸汤,巴戟汤这些,都不太适宜。臣与季御医开个食膳方子,配合药用,滋阴培本。”
林莒说完,季安道:“此方去热邪之症合理,同时应辅以滋阴培本。”
在听到海参、苁蓉、鹿茸、巴戟这几味药物时,宰执们已经明白了。
这些都是壮阳之药。
想必天子因无子嗣而焦虑,一直在进补强肾壮精之药,年月累积下来,能不“热邪伏体”吗?
难怪易躁易怒!
病因找到了,宰执们的脸色也难看了。
如此下去,阳亢而劳虚,岂是长久之道?
胡安国想起年前询问皇帝圣体是否安康,王继先的不实之语,心头怒起,狠狠瞪了过去,“此等祸害天子之医,当诛!”
王继先吓得瘫了下去。
丁起喝进两名御内班直,将他带了下去,看押起来,留后再决。又上前禀明赵构,以季安为主,林莒为辅,主治圣疾。
赵构缩在锦被内全身都在发冷,恨不得立时将病治好,顾不得恼恨林莒隐晦指明病因,让二人速去用药。
众臣行礼告退。
胡安国退殿前又恳切进言一句:“陛下当以圣体为重,勿再用虎狼之药。”
赵构心中恼怒之极,难堪之极,但觉胸口一阵烦恶,在众臣退下后,一口血吐在锦被上。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面子里子都没了,真悲摧~~~~
、尽情之绝
“赵官家这回亏损大了。”卫希颜一边看着消息一边说道,语气很欢乐。
季安的通报很详细;来龙去脉、病起病中病后;说得巨细无遗;比起在福宁殿的应答要详细得多。
季安能以三旬出头的年纪就在杭州医行内声名鹊起离不开名可秀当年的扶植;但他被辟为医官后,名可秀很少让他做什么事,只吩咐有大事通报消息;他一直做得尽心。
名可秀对季安在御内医官院是有些可惜的;如今的御内医官院已经不比从前的翰林医官院——掌医政医令;现在只是职事御医而已,对季安是大材小用了;名可秀原本期望他在医政上有所建树。如今有了这一桩,想必赵构病愈后不会待见他;正好再调回太医院——林莒偏重于医术,医政上的手段还是弱了一些。
名可秀想着季安以后的安排,口中接话道:“皇帝若安心静气地养病,或可半月而愈;若心烦气躁,或得一月才有力气上朝。至于亏损劳虚的本元,就得花费时日慢慢调理了。”
卫希颜直接断定,“依我看,至少得一个月。”赵构能安心静气地养病吗?脚趾头想也不可能——宋廷出使北周的使团,可不仅仅有致奠使,还有迎接宋王归宗的宗正寺官员。
赵官家肯定是焦躁不安怀疑……各种心思壅堵,病好得快才怪了!
卫希颜很没诚意地说:“皇帝陛下,心胸要放宽广呀。”
名可秀“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
凤翔府的暮春比起临安府少了几分暖意,夜里清凉如水。
今夜十五,天空一轮圆月,月光溶溶,映出池边梨花如雪。
雷枫抱膝坐在莲池上的木廊里,脚上没有穿鞋,只着了白麻袜。
“……小时候,我总不喜欢穿鞋,阿娘就在所有的屋子里都铺了木板,花园里修了木亭,池子里搭了木廊……我一个夏天都赤着脚,在池上跑来跑去,玩水,划船,摘荷花,采菱角……只要我喜欢去的地方,阿娘都会让人搭木廊,下雨天也能脱了鞋乱跑。阿娘从来不拘着我。”
“她总说,喜欢就去啊。小孩儿,就是要跑来跑去的,像天空的小鸟、水中的鱼儿一样,自由快活才好。”雷枫仰起头,眼中有泪光点点,映着天上的月,晶莹如珠子般,仿佛随时要滚落下来。
“阿娘说,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快活,看见好玩的,听说好玩的,都要去看一看,玩一玩,然后画下来,送给她的姊姊。阿娘说,她有个很聪明很聪